提要:中华心性儒学的目的是以生机、活力和生意为道,希望万物和人类生生不息。儒家个体的秘诀是从自家生活和生命上做工夫。心性学的过程表现为对生意境界秘诀的体验、反躬和涵养。《易经》的“复旦天心”、“生生不息”和圣人洗心要法,包含工夫的法门。孟子的“存心养性”、“尽心知性”和以大山、大海为胸襟的大丈夫理想人格,开创大心说的学理规模。明道的“天只是以生为道”和“廓然而大公”的思想,道出大心说的秘诀,可惜的是明道先生本人少有闲暇来做这段工夫。本文将以庄渠先生魏校独特的大心说为重点,以康斋、甘泉和阳明的心性说为旁引,指出中华心性儒学对于大心说一以贯之的传承与创造性转化,体现了中华儒家对于天人合一的自然与生命学问的不断体悟和艰苦跋涉的人生精神。当然,从当下来看,这种学理上的探索也有利于使现代人在紧张与繁重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下个人身心压抑和烦闷情绪的缓解,有利于个体心情和性情的涵养与保养,故有此小文。
关键词:魏校 明代儒学 大心说
魏校(1483-1543)字子才,号庄渠,江苏昆山人。“其先本李姓,居苏州葑门之庄渠,因自号“庄渠”。弘治十八年成进士。历南京刑部郎中。守备太监刘某藉刘瑾势张甚,或自判状送法司,莫敢抗者。校直行己意,无所徇。改兵部郎中,移疾归。嘉靖初,起为广东提学副使。丁忧,服阕,补江西兵备副使。累迁国子祭酒,太常卿,寻致仕。” [1] 著名文学家归有光少年时曾问学其下。更重要的是,庄渠先生是明初儒学的代表人物,是崇仁学派的重要健将。其学涵养极深,气象浑厚,生机盎然,一团和气。
进入《庄渠遗书》的话,读者可能会被作者的豪迈与恢宏阔大的气象所震动。其说,文字中蕴藏着满眼的生意和无穷尽、无限量的天地正气,盖其学与涵养于象山学与敬斋学(胡居仁,明代儒学的健将,配享孔庙。)有较大关联。象山学之豪迈、之无穷极,打通天地宇宙。敬斋学则源于康斋先生。而康斋从生活日用上用力,近半个世纪的学问涵养,自然、纯正、朴实,处处倡国学正宗。庄渠先生源于上述二先生之学,将二人略带粗放的学术融于自身生命,尽精微,极细致与深刻。其大心说很有可能对甘泉之大心说有启发关联。因白沙先生(明代心性儒学的杰出人物,配享孔庙。)与庄渠关系甚深,甘泉又常年涵养于白沙,遂可能熟读庄渠之学。这样看来,庄渠先生的学术对明代儒学有重要关系。
心与宇宙同大:庄渠先生心性学的传统
或许与其师的关系,或许早年学门涵养不够,庄渠先生认为象山学近禅,遂不肯深入研讨。后充分熟读象山学之后,发现其学实为儒学大道、国学正宗,实为有益于社会之要学矣。晚年,自己的境界逐渐达到与象山“吾心即宇宙”同高的极深境界。
庄渠先生认为心具有极强的反思能力,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与宇宙同大,见下:
心之妙用,即天之神。(《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人只有数尺躯,其生不过百岁,所以能与宇宙同大者,以此心也。(《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是故前乎千万世之,既往后乎千万世之,方来远而六合之内外,思之,皆在目前。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更无古今远近内外之间,天体惟一。自古至今,上至群圣,下至庶民,以及于吾,惟是一心。(《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因为,普通人因为各种事情的纷扰,难以达到天人合一。见下:
方寸间被那许多私欲重重间隔,如何能与天相似。理者,非他,乃日用万事此以当然之故也。(《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所以,
唯圣人能尽心,合天下之聪,合天下之明。(《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这样的话,心具有超强的能力,
天大无外,心大亦无外,此理之无限量、无穷极。(《庄渠遗书》,卷十六,《心说》)
并作《观海说》详细论说,体现极高的工夫境界。为了更好的说明其学问涵养,与康斋先生的学术做一比较,见下:
君子观于江河而知百流之小也,入海而得大观也。睨而望江河萦若带也。其远难极,孰穷其外;其深难测,孰窥其下。吾将以为有涯则不见其涯,然则无涯耶。心之大也,无中无边,混天地以为体,囿于耳目则藐乎其小,不自知其大矣!今夫心其大不逾径寸而周天之体,六合之内外,卷之不盈分焉,人缘躯壳以自私七寸之形,至与虫虫万物者,又安能参诸天地焉。(《庄渠遗书》,卷五,《观海说》)
观湖之莹然静绿,物无遁形,则知不可以一私累乎吾心之高明。观湖之不息,则知委之有源,而吾心不可不加涵养之力。观湖流之必溢而行,则知进修之有其渐,而助长之病不可有。是皆湖之励吾志者,如此,其月到天心处,及风来水面时之乐,则在乎其人焉。(《康斋集》,卷八,《观湖说》)
身垢易除,心垢难浣。夫心,虚灵之府,神明之舍。妙古今而贯穹壤,主宰一身而根柢万事。本自莹彻昭融,何垢之有?然气禀拘,而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欲,为垢无穷,不假浣之功,则神妙不测之体,几何而不化于物哉?…于是退而求诸日用之间,从事乎主一无适、及整齐严肃之规,与夫利斧之喻,而日孜孜焉。廉隅辨而器宇宁然。后知敬义夹持,实洗心之要法,等而上之,圣人能事可驯而入。(《康斋集》,卷十,《浣斋记》)
庄渠的《观海说》有与康斋《观湖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庄渠先生本欲与友人观海以洗心,此目的虽未达成,然其大心之境界却达到了。可以说,是无巧不成书。《观湖说》有着极高的功夫境界,指出心学门径,一方面可见康斋涵养之不可限量。另一方面,就心学的理论深度而言,《观海说》比《观湖说》要更深入一些。康斋的另一篇心学文章《浣斋记》亦有与庄渠先生有相似。《浣斋记》经常被专门研究康斋的学者们所反复引用,上述经典语句指出心性功夫的秘诀在于日用的体认功夫,在于生活上的用力。但是,仔细的阅读,可以发现,庄渠先生的观点与之很相似。通过胡敬斋的重新诠释,作为崇仁学派的第三代弟子,庄渠先生其实已经把老师的卓见记载在自己的文论中了。
康斋之《观湖说》、《浣斋记》强调学问的涵养、人心大公与洗心等生命儒学的重要心诀,庄渠先生之说则是其大心说的主要观点。庄渠先生观海之大,胸中境界顿然阔大。照常理,观海后的感想,应该是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知道人外有人,然后君子有不断奋取之意和虚怀若谷之情,并兢兢业业于圣贤之途。然庄渠先生未也,而是阐发其心通天体、与宇宙同大,并进一步深入指出,圣贤须有大公之心,须去私欲间隔,大其心,方能成圣贤。
普通人观高山,高不可攀,但是高山与天的高度比较起来,则又显得低了;普通人观浩翰无边的大海,渺渺无边,但是从天地整体地来观海,则海又显得渺小了。这样的说来,心——虚灵之主宰,可以决定其所观物的任意的大小、高低或者深浅。任何巨大或者广阔的事物,在不逾寸的心观来,都有可能变得极其微小,极其的微不足道也。山之高、海之阔,都不及天地之大,不及宇宙无穷,当然更不及人心之神妙无穷。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事件,甚至是几千里之外的万事万物,人心都可以想象穷尽。心的神通真乃是无穷尽与无限量的。也正因为如上,心与宇宙同大,与天地同大。
人自然不应自小其心。圣贤需要时时把心放大、放阔、放深和放远,不断深蓄涵养,保持宽广的胸襟和浑厚的气象;更不能受世俗眼光约束心的无限能力,以天下心为心、以天下身为身,与万物朝夕相处,廓尽自然万物;与民众打成一片,廓然而大公。八天道和人道都贯通,与天地深然一体,此仍仁心之真生命和真意义也。从这里可以看出,一方面,庄渠先生对于中华心性儒学一以贯之的传承与创造性转化,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对于天人合一的自然与生命学问的豪迈精神和巨远抱负。
生机盎然的浑厚气象:庄渠先生心性工夫的境界
如庄渠先生说: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庄渠遗书》,卷十六,《论学书》)
涵养可以熟仁。…古人蕴蓄深厚,故发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于外,何由厚积而远施?学者当深玩,默成气象。…浑厚则开文明,浇薄则开巧伪,学须涵养本源。(《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正如,自然万物流行的道理一样,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可从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人须存得此心,有个主宰,则万事可以次第治矣。(《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心不仅仅是与天地同等(大、广、高、远、阔、深、久等等)的地位与层次,而是心的能力已经超过天地宇宙所能穷极的界限,心的神通比无穷尽的宇宙还大、还广、还阔,心的思考能力是无穷极的和无限量的。这样象山先生、康斋先生与庄渠先生之心说便得到更深层次的阐释,虽然三人的基本点仍然是心之难以限量的通神能力。
人心之神,其大如天,故能包万物之理也。(《庄渠遗书》,卷五,《赠宽字德裕说》。)
人心之体,其虚如也,故能蓉万物之理也。(《庄渠遗书》,卷五,《赠宽字德裕说》。)
天地太和元气,氤氤氲氲,盈满宇内,四时流行,春意融融蔼蔼,尤易体验,盎然吾人仁底气象也。人能体此意思,则胸中和气氤氲发生,天地万物血脉相贯。充郁之久,及其应物,浑乎一团和气发见,所谓丽日祥云也。(《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道体浩浩无穷,人被气质限住,罕能睹其纯全。若只据己见持养将去,终是狭隘孤单,难得展拓。须大着心胸,广求义理,尽合天下聪明为我聪明,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量之。(《庄渠遗书》,卷十六,《论学书》)
其大心说,求浑厚气象,求规摸广大。又见:
天地气化,初极浑厚,开盛则文明;久之渐以浇薄,盛极则有衰也。圣人生衰世,常欲返朴还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问礼之本。质是从里面渐发出来,文是外面发得极盛。圣人欲人常存得这些好意思在这里面,令深厚恳恻有馀。若只务外面好看,却是作伪也。(《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天地浑浑一大气,万物分形其间,实无二体。譬若百果累累,总是大树生气贯彻。又如鱼在水中,内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间隔,岂复能与天地万物合一乎?(《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其大心说,也讲敬,与其师之端严、肃穆不类,求活泼生机,类木根水源,把敬转手成富有生气、鲜活的意思,达明道先生本来面目,心中无事方好。见下: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庄渠遗书》,卷十六,《论学书》)
人之主宰曰心,敬只是吾人之做主宰处。今之持敬者,不免添一个心来治此心,却是别寻主宰。春气融融,万物发生,急迫缘何生物?把捉太紧,血气亦自不得舒畅,天理其能统 乎?(《庄渠遗书》,卷十六,《体仁说》)
这样的敬已不再是康斋先生之“敬义夹持”,亦不是“守敬”,而是权变与灵活的活水敬意,还归生命儒学的本来面目,全是生机活泼的意思。其大心说显然来自对自然长久的体悟、观察、亲近和喜欢,由自然万物生生之道到天地之道(人间正道),推物及人,推己及人,推人以致乡村、县郡和国家,是真正的天人合一。所以,见下:
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庄渠遗书》,卷十六,《论学书》)
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亦是自然而然的。
庄渠与甘泉:中华儒者的一脉相承
明道小盆养荷见小宇宙的生机,以养身心性情;康斋观湖养心;到庄渠观海的心道天地宇宙的学说。由 小盆水→湖→海 ,心学的领域和境界越来越深。可见,中华儒学一直是不断相承,长期积累,慢慢演化,好比百溪逐渐汇成大江大海一样,前后相继。庄渠先生之发扬心的无尽洞察能力的学说可能对甘泉的著名的大心说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此点似乎未见学者指出。因为,甘泉先生的思想与庄渠先生的观点有类似,何以见得?且看甘泉先生如何讲?
夫心至静而应,至动而神,至寂而虚,至感而通。(《泉翁大全集·杂着》,卷31,页28-31。)
心也者,体天地万物而不遗者也。(《泉翁大全集·杂着》,卷32,页8)
甘泉先生先讲心的神通,但是,比庄渠先生理论性似乎更完美一点。实际上,甘泉先生是学习和转化其老师白沙先生的“静中养出端倪”、“随处体认天理”等自得自然思想而来的,是理论学习反思的结果。而这一点,庄渠先生是从经验的长期观察得来的,是对现实自然万物的仔细体认的自得。当然,二者都是对天理的体认,一者更多的是价值方面的学习,一者更多的是事实方面的心得。
心与天地同神,人与天地同宽。心也者,其天人之主而性道之门也。(《泉翁大全集·杂着》,卷31,页28-31。)
心无所不包也。故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者也。(《泉翁大全集·杂着》,卷32,页8)
惟圣人之心同天,故能中天地,善万物,包宇宙,而极其至。(《泉翁大全集·杂着》,卷31,页28-31。)
甘泉先生把庄渠先生之大心说更深入地向前推了一大步。庄渠先生发现心可以与天地通、齐大,并详细的描述这样一种万能性,提出一些相对较粗的论点,或许是庄渠先生在外王说的创造用的时间较多(《庄渠遗书》的大部分篇幅主要论述外王政策,论述君王如何才能更好的管理社会),以致大心说的系统性、条理性和整体性相对欠缺。甘泉先生利用隐退的长期时间系统整理并条理出大心说,把 天→人→心→性→道 这样一条脉法整理出来,并把心通天地这样一个层面拓展到心本身涵善工夫论、心的包容的境界。[2] 这样,大心说便得到了完善和发展,强调天地正义,把美德放在重要的位置,这种大心说不强调顿悟,而是强调心的神通的不断学习、运用、涵养和保养。阳明先生的心学由于过高拔抬个体的道德主体认知性,强调心自身的无穷顿悟能力,这样容易忽视个体自身道德本身的涵养。这样,就可能在心性工夫的涵养过程中把美德轻视了。是重道德还是重心中的境界,这或许是甘泉先生与阳明先生分野的主要论点罢。[3]
注释:
[1] 见《明史》(儒林传),学界对庄渠先生的学说似乎不太重视,故补此资料。
[2] 详细而又深入的研究见钟彩钧先生:《湛甘泉哲学思想研究》,载台北:《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十九期,2001年9月号,第 345-406页。
[3] 深入的研究请参阅(明)魏校《庄渠遗书》,《钦定四库全书》集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版本。感谢吴宣德先生的个人网站。
(此文发表在《陇东学院学报》,2004.4,页3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