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界公认的观点是,在北宋,理学之兴起表现在经典系统上即是由《五经》系统转向了《四书》系统。然而这种说法有些草率,因为《易经》作为群经之首的地位非但未遭削弱,反而加强了。当然,其诠释方式及诠释内容发生了新的变化,因材,研究北宋的易学解释学,对了解宋代理学之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一、宋代理学之易学诠释的特点 中国人之学问,特别是诠释学,尤重师法,即其学之所自来,然又须看有何新发明。宋人注《易》,亦是如此。宋人解《易》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重义理;二是内容上回归先秦儒家。二此亦是在前人基础上而有所发扬,兹就二方面述之。
此是取自王弼,亦可远溯自《易传》。王弼解《易》,并非如人所谓“一扫向数”,然其重点是在义理无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伊川易传》前云:“程子《与金堂谢湜书》谓《易》当先读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谓程子有取于弼不足位据;谓不注《系辞》、《说卦》、《杂卦》以拟王弼则似未尽,然当以杨时草具未成之说为是也。程子不信邵子之数,故邵子以数言《易》而程子以《传》则言理,一阐天道,一切人事,盖古人著书,务抒所见,不妨各明一义。”[①] 程颐在《伊川易传》之《易传序》中说:“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备于辞,推辞考卦,可以知变、象、与占尽在其中矣。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予所传者辞也,由辞以得其义,则在乎人焉。”[②]很显然,这是对王弼说之发挥。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曰:“夫象者,出义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得意在忘象,得像在忘言,……”[③]王弼在这里虽然并非像某些学者所说“把现象和本质相割裂,结果又导致在物象之外把握本质的结论。”[④]然而实际上偏向于贬低象,,达到崇“无”之目的。而程子在这里提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将本体与现象置于同等地位,而且更进一步的是,将“辞”与意、理直接对应,而间接的否定了制器尚象、卜筮尚占,从而为其直接以言辞阐释《周易》,发挥《易》理奠定了理论基础。 或言北宋之象数学亦是尤盛,故单言重义理,则偏也。其实非也,北宋理学,以五子为代表,言象数者,唯邵子一人,而刘牧、李之才皆非理学家。邵子之言象数,只是从表面上看,而实以象数言义理。邵子言:“易有意象,立意皆所以明象,统下三者:有言象,不拟物而直言,以明事;有象象,拟一物以明意;有数象,七日八月三年十年之类是。”[⑤]邵子之“象”广矣,非是一般所谓狭隘之“象象”,或可称之“物象”。其实邵子罕言物象,若汉魏之象数家。“言象”自是归入义理。“数象”则较复杂:汉代之“数象”,如京房言积算,《易纬》言六日七分,皆以季节物候之数而言,是形而下者;而邵子之数,至极致处纯以运算而为,依逻辑而进,如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之说。在邵子处,象是最抽象者,已近乎理,故邵子言数,实发义理也。邵子又云:“象数则筌蹄业,言意则鱼兔也……天下之象出互理,违乎理则入于术”[⑥],其义更明。至若云“易有内象,理致是也;有外象,指定一物而不变者是也”[⑦]与王弼之“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亦无异也。所以说,将邵子列入象数学派,只是就表面而言,而实质上当是义理学派。
宋易诠释内容之回归,首当《易传》。 前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评伊川,已为王弼不注《易传》与程子不注《易传》无关,其实未必完全无关。王弼何以不注《易传》?汤用彤先生说:“但辅嗣注《易》,祖述《系传》,而《系》反无注者,必王作书原只只在以《传》解《经》,《经》注已完,《系辞》以下,自无续注之必要矣。”[⑧]此说极是,吾补以极有力之证据:王弼注乾卦初九,直云“文言备矣”[⑨],是以《易传》解经之意甚明。而程颐亦可能受此影响,绝少注《系辞》、《序卦》、《杂卦》。伊川云:“圣人用意深处,全在《系辞》,《诗》、《书》乃格言。”[⑩],将《系辞》之地位提高到无以复加之地步。其又云:“须先看卦,然后看得《系辞》。”[11]其意则是说,卦乃是象,而《系辞》乃是圣人用意深处,更是天理所见出,故其地位最高,须反复涵咏才可明白。 汉易是结合阴阳五行学说,自先秦之学说发展出一种天人之学来。先秦未尝不言天人,汉代之后亦非不言天人,然汉代之天人学说披了一层神学的色彩,故先秦哲学中的价值理性学说、本体论之萌芽,皆隐而不彰,而形成一种宇宙论哲学,表现在《易》之方面,一是言阴阳灾异,二是言卦气,配气候历数。因此,汉代此类易学家重视卦象,以及六十四卦之体系,以之推导其卦气说及天人学说。彼时今之《易传》尚不稳定,更遑论为易学家推为至高无上。王弼则以《传》解《易》,重视先秦时传下的《易传》,始建利其形上学之本体论,而宋代理学家欲建立其高度抽象的价值本体论学说,亦须回到《易传》而发明新说。 然宋代易学家与王弼又相异。王弼以无为本体,宋代理学家以天理为本体,虽皆以形而上之道为本体,实则学术渊源自别。二程讥评王弼曰:“王弼注《易》,元不见道,但却以老庄之意解说而已。”[12]依程子说,王弼易注,本体虽亦是道,然而是以无为道,自老庄之说而来。然亦可说,二者学术之渊源皆自《易传》,但其取舍与阐发不同。 王弼特别得于《系辞》之“《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受老庄之影响,故发挥出己意。其注复卦之《彖传》曰:“复者,原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13]这明显又受了老子“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的影响。伊川则曰:“其道反复往来,迭消迭息,七日而来复者,天地之运行如是也,消长相因,天之理也。阳刚君子之长,故利有攸往。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14]其又曰:“复卦非天地之心,‘复则见天地之心’,圣人无复,故未尝见其心。”[15]于此可见宋易与王弼易诠释之不同:王氏以复为复归于静,以复为名词为静,又以心为本,故静则为天地之本;伊川以复为动词,复卦唯初爻为阳,主刚浸长之象,示阳刚之道长而不息也,而此则为天地之心。此又是自《易传》之“生生之谓易”释之也。 二、从易学诠释看宋代的排经、疑经 至于宋代的经典诠释,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们所经常诟病的排经、疑经之风。皮锡瑞于《经学历史》云:“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法,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16]“……宋人不信注疏,遂致疑经;疑经不已,遂致改经、删经、移易经文以就己说,此不可为训者也……经学至斯,可云一厄……实宋人为之俑者。”[17]又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总叙目》评论云:“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训,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18] 这种评论有失偏颇。首先,皮锡瑞是站在经学家的立场,尤其是今文经学家的立场去说。经学家重视的就是师法,且今文经学家将《六经》全归之于孔子所作,以为其一字一句皆不可改易,这是经学家的毛病,而宋代儒者的这一勇气是值得鼓励的。 其二,宋代真正改经者,在理学家实在是寥寥无几。理学家所改,主要是所谓的自汉至唐的“师法”。宋人解经,无所授受,自家体贴意思而解经,这在看重一代代师承下来的经学家们自然是难以容忍的。即以《易》而为例,宋人以《易》者,唯欧阳修一人,其作《易童子问》,被称为“排《系辞》”,然《系辞》本来是《传》而非《经》,且欧阳修亦非理学家。至如北宋五子,周、张、二程皆是守经不疑,只不过是自家体贴经义,一改汉唐风气而已。然而理学家这一时期之诠释,却是最切中先秦儒家之精神。孟喜因改师法而不见用,郑玄因乱家法而为人痛骂,而王弼虽因“一扫象数”为人诟病,却也因其有自费氏古文《易》的师承关系而为人同情。 自汉、唐以来的经典解释学,由于守师法,遂致陈陈相因,积重难返,这到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可谓极致。《周易正义》以王弼为宗,又糅以汉代卦气、谶纬、阴阳五行之说,间或用荀、虞象数,繁芜杂乱,宋人若还师守孔氏,则是乱上加乱,非特不能前进,且已后退矣。故理学家一改风气,直接指向经典文本本身进行注释,又直接体贴先秦儒家之微言大义,而不重言辞、象数,方能建立其高度抽象的形而上学,阐释儒家的“性与天道”之说以与释、道对抗。其实皮锡瑞虽然批评“伊川《易传》专明义理,东坡《易传》横生议论,虽皆传世,亦各标新。”[19],却也不得不承认伊川“《易传》言理,比王弼之近老氏者,最为纯正。”[20] 其三,理学家解经虽一改汉唐旧习,然其亦未尽是“不信注疏”,“摆落汉唐”,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周易》之注释,其形式上有取于王弼,而其思想内容亦时常受孔疏的影响(如张横渠所言“太虚”),因为毕竟孔疏之卓越功绩便是将王韩易注之老学倾向转为儒家学说。此外,张载在其《易说》中甚至用互体说及荀爽之乾升坤降说。当然,我们之前提仍是,宋儒之精神核心是发自先秦的。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宋理学实现了由五经系统到四书系统之转换,因为《五经》严格说来并非儒家经典。汉人重视五经,故纠察于名物训诂,而不重视《论》、《孟》、《易传》,故已经偏离儒家方向,而魏晋又以老庄解经,儒家思想一偏再偏,孔疏纠之,只是恢复汉风,至宋代理学家是以《论》、《孟》、《易传》、《中庸》之大义解经。其实五经在汉以后的各时期地位都是至尊的,所不同者,只是其诠释系统的转换。 总之,可以说,北宋理学家通过重义理的诠释方式,一改汉唐繁琐之风而直指先秦文本本身;由《论》、《孟》、《易传》、《中庸》之大义解《易》,而阐发自己的天道性命贯通之说以及建构自己的天理本体学说,这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次巨大的飞跃。 -------------------------------------------------------------------------------- [①] 《四库易学丛刊·伊川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 [②] 《四库易学丛刊·伊川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 [③] 《四库易学丛刊·周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11页 [④]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一卷,昆仑出版社2005年版,325页 [⑤] 《皇极经世》,邵雍著,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95页 [⑥] 《皇极经世》,邵雍著,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92页 [⑦] 《皇极经世》,邵雍著,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94页 [⑧] 《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著,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73页 [⑨] 《周易正义》,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页 [⑩] 《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一册第13页 [11] 《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一册第13页 [12] 《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一册第8页 [13] 《周易正义》,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页 [14] 《四库易学丛刊·伊川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3页 [15] 《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一册第85页 [16] 《经学历史》,皮锡瑞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220页 [17] 《经学历史》,皮锡瑞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264页 [18] 《经学历史》,皮锡瑞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346页 [19] 《经学历史》,皮锡瑞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220页 [20] 《经学历史》,皮锡瑞著,中华书局1959年版,229页 The development of philosophy in Song Dynasty: Abstract The 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existence in Song Dynasty was developed from <zhouyi>.It is very important to study on the interpret of <zhouyi> for the research of philosophy in Song Dynasty .There were two characteristics in the interpret of <zhouyi> in Song Dynasty. Firstly, it had the form of valuing sense . Secondly, they went back to pre-Qin Dynasty, explaining <zhouyi> with the point of original Confusion, in order to construct their own philosophy syst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