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是鲁迅用日文于1935年4月29日发表在日本《改造月刊》,同年7月,译成中文,刊载于东京的《杂文月刊》,题为《孔夫子在现代中国》。后由作者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发表文章前,在致友人的信中指出“正在为日本杂志做一篇文章骂孔子的,因为他们正在尊孔。”骂孔,只是因为他看不惯别人尊孔,好奇怪的理由。
1949年前,我只看了他的《阿Q正传》,不久到了台湾。台湾海峡不仅阻隔了人民的来往,也砍断了两岸的学术交流。等我见到鲁迅先生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已是五十多年后的2003年11月,在重庆市一家旧书摊的阴暗角落里,亦喜亦悲。喜的是能看到他批判孔子最具体的一篇文章,据以知道他对孔子了解多少?悲的是他在没有蠡测出孔子思想、言论、行谊深妙之前,却遽然以“大师”之尊对孔子任意挞伐,使一些崇拜他的人,亦步亦趋,跟著戴上凹凸眼镜,把孔子看成一个生前不学无术,受尽奚落,死后被人当成权势者“敲门砖”的工具。
虽然,我在历尽沧桑后的晚年,花了十多年探索孔子思想,也许还不够资格为孔子辩护、伸冤;至少我及我的几位朋友、同学可以作证,证明我们在人生途中,不约而同都走得十分辛苦、疲惫,却在结交了这位古代益友孔子之后,经过“循循善诱”影响,思想由狭隘、灰暗,变得逐渐豁达、光亮,彷若脱胎换骨,走起路来,亦格外轻健、舒畅。尤其让鲁迅先生始料未及的,我们几个都是他讲的“普通民众”、“愚民”。
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智
历史,有人类的,国家(民族)的,及个人之分。人的生命有涯,知却无涯。因而我对历史采取深浅不一的认识。
人类的历史,略知概况就好。
国家(民族)的,至少应把自己国家几千年来于政治、文化、军事等在历史长河沿途发生的几个重大变化环节弄清楚,才明白我国为何到了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成了外国人的刀俎?
春秋,战国是一个承先启后的重要环节,积蓄了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
秦朝统一中国是一个环节,为后来中华民族版图奠定固有疆域。
汉朝叔孙通,刘邦,到董仲舒是一个环节,孔学质变而成俗儒,沦为皇帝巩固江山的工具。
唐初,“贞观之治”是一个环节,孔子民本、道德思想,乍见生机,可惜昙花一现。
迤逦而下,宋朝儒学渗进了老、释而成“理学”,弃孔子“人本、重智、践行”之学于不顾,转而在“心性、义理”效驴子推磨,耗精伤神,却无益于世,从此孔学名存实亡。清朝学者颜习斋在58岁致弟子李塨的信,就痛斥宋儒:“予未南游时,尚有将程(颢、颐)、朱(熹)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现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在致钱晓城信,更大骂宋儒“其祸甚于杨、墨、烈于赢秦。”另在《存学篇》卷一:“宋元来儒者都习成妇女态、甚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至于以后以八股文取士,便是理学孵化出来的怪胎。
看了以上历史文化的迂腐曲折演变历程,则1919年“5.4运动”的“打倒孔家店”,1973年的“文革批孔”,让人感觉他们的砸错了庙、打错了菩萨,不只暴露他们对孔子的隔阂、无知,也是对历史演变患了偏盲。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自推动经济全面开放以后,人民物质生活提升,肚皮饱了,身体暖了,在面对纷至沓来的工商多元社会,如人与人如何和谐相处;人与事如何调适恰当;人与物如何拿捏取舍等大堆问题,脑袋却患了枯萎、痴呆、空盲病,以致社会秩序日趋紊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5.4打孔”,“文革批孔”后遗留下来的祸患?
李世民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我补充一句:“以己为鉴,可以知己未来。”综合以上之说,每个人大致可以推测出自己未来祸福、顺逆,乃至寿夭。
1949年,我随军到了人地两疏语言不通的台湾,加上当时军人待遇特别菲薄,衣服褴褛,是社会的下等贱民,自成一个特殊团体,与民众不相往来。一时之间,亲愁、乡愁、情愁、钱愁、前途漆黑愁、自卑愁,齐拥心头。横在我们下级官兵前面只有三条路:一,昏昏噩噩混日子;二,自尽;三,以“学”化千愁。我既怕在异乡做鬼;又不愿变成行尸走肉;只有选择后者。在无人指导下,逢书必读。有的越读越糊涂,董仲舒的“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宋明的“理学”就是。有的觉得似曾相识,经过一番耐心琢磨、推敲;再拿我的一生流离颠沛生活与他的思想、言行交错印证,发现相符则益,相悖则损。他又像一面明镜,我的美丑,在其面前,一览无遗,这个人就是孔子。他教我看清“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里的那个“自”,知道了“自”,然后知“学”,“学”而知“智”。仁、义、礼、诚、信、直、恕、忠、孝、慈、爱等德性,便是从“智”溢出的琼浆。“自”是孔子思想的起点;“学”是孔子思想走向成熟的过程;“智”是孔子思想成熟的象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1)到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则是孔子思想的目标。这样既有益于己,又益于人、事。我何乐而不为?于是循序而进,从读《论语》,研究《论语》,生活《论语》,到了晚年著作《我与论语》,悟觉孔子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4)或许就是他在遭到逆境不得不将飘荡无依的心,栓在一个超时空的精神乐园,由“下学”以臻“上达”的心路自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