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敏政的心性之学源于薛瑄 1)。薛瑄(1389一1464年)之学“以复性为宗,濂洛为鹄”(2),以为“复性则可以入尧、舜之道”(3)。他依据所谓“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4)、“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5)的儒学传统,提出其“内外交修”的“复性”方法:学者“当下心意言动上做工夫。心必操、意必诚,言必谨、动必慎,内外交修之法也”(6)。他所谓“外修”,即“下学”工夫,所重在“形而下”的人伦日用践履,目的在于“知性知天”、“上达天理”;所谓“内修”,亦即“持敬”或“居敬穷理”的工夫,所重则在使“形而上”的心之本体直与天理合一。由于“‘敬’为百圣传心之要”,“千古为学要法无过于‘敬’”,(7)故而“持敬”或“居敬穷理”乃是“学者至要至要”(8)的心性修养功夫。
程敏政大体顺承着薛 的基本理路,在心性论上发挥儒学传统,形成其思想观念。兹分三端述其要旨,并透过若干历史资料来看程氏心性之学在宋明儒学史上所起的作用:
其一,以“诚意”为“学者自修头一件事”。程敏政本《中庸》之论,以“诚”为“天地人物公共的实理。如天有此实理,方成此天;地有此实理,方成此地;人有此实理,君臣方成得君臣、父子方成得父子;物有此实理,草木鸟兽方成得草木鸟兽。若有一毫虚假、安排造作,便不成了,故曰:‘诚者,自成也。’”(9)他说:“‘诚’是真实无妄之谓,乃天理之自然,如仁则真实是仁、义则真实是义,更无一毫虚假,故曰:‘诚者,天之道也。’”(10)在他看来,“诚”的意义极大,所关匪细,绝不可“视为迂阔不急之谈”而“别求新奇可喜之论”。他说:
《中庸》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盖一者,诚也。以之修身则可以正天下之大纲,以之为治则可以举天下之万目。尧、舜之所以帝,禹、汤、文、武之所以王者,纯乎此而已。大哉诚乎!原于天,性于人,亘万古而不息,放四海而皆准。人伦舍是则无所自而明,风俗舍是则无所自而厚,养民舍是则无所恃而臻于富庶,御夷舍是则无所恃而致其咸实。盖天下之理虽众,求其操之约、制之广,莫有过于“诚”之一言者。其可视为迂阔不急之谈,而别求新奇可喜之论哉?(11)
“诚”的本义是“信”,《说文》即以“信”释“诚”。《中庸》、《孟子》将之提升为哲学范畴,宋儒继承这传统,以为“诚者,理之实然,致一而不可易也。天下万古,人心物理,皆所同然,有一无二,虽前圣后圣,若后符节,是乃所谓诚”(12),把“诚”作为“致一而不可易”之理,即永恒的必然规律。集宋代儒学之大成的朱熹亦以客观必然性来诠释“诚”:“诚者,至实而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13)“诚者,至实而无妄之谓,天所赋、物所受之正理也。”(14)他又在倡“诚”的基础上,提出“慎独”论,如其释《中庸》“君子慎其独也”道:“独者,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冥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之知;则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潜滋暗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15)程敏政发挥程朱理学,将“诚”视为“原于天、性于人,亘万古而不息、放四海而皆准”的必然规律,强调“诚意是学者自修头一件事。”他亦如朱熹,在言“诚”的基础上提倡“慎独”谓:“独、是指自家心里说。好善恶恶,著实与不著实,只是自家心里晓得,别人不晓得。所以君子的人于这等去处必要谨慎,不可一豪放肆。”(16)较之朱熹后学魏了翁从体认并实践君臣父子之道、仁义礼智之则的角度诠释“慎独”,(17)程敏政所说显然更接近于朱子本义。
就明代儒学史而言,大体与程敏政同时的陈献章(1428一1500年)主“静”却并不强调“慎独”;稍晚于敏政的王阳明(1472一1529年)倡言“良知”,却亦不重视“慎独”。陈、王之后,心学崛起,蔚然成潮。值得注意们是,坚守心学立场的儒者,大多“诚意”、“慎独”并重,同朱学家程敏政有着颇为相同或相近的学说思想倾向。如许孚远传承陈南障一一湛甘泉一系学脉,即以“诚意”为《大学》“全经枢纽”(18),又视“慎独”为“学肴命脉上功夫”(19),并说:“只慎独诚意,则心正身修,一齐都做了,而齐家冶国平天不,将举而措之无难。”(20)由阳明心学发展而成泰州学派传人的王栋,将“诚意”与“慎独”作为密不可分的统一体,认为二者之间有着一而二、二而一的互为体用关系。迨至晚明,刘宗周即注重“诚意”,又以“慎独”为其学说思想的基本宗旨,力称:“学问吃紧工夫全在慎独。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21)当然,许孚远、王栋、刘宗周诸儒都与程敏政并无学术思想上的渊源关系,敏政所论亦远未达到他们那种精微细密的程度,但就中国儒学史上的宋学而明学的发展过程来看,程敏政之学实为重要的过渡环节。
其二,以“敬”为“圣学始终之枢纽”。程敏政远承程、朱,近袭薛瑄十分重视“敬”在心性修养上的重要作用。他首先审察了历史,揭示“敬”在圣学中的地位。他说:
古者人生必先之小学,而后进于大学,故其功有渐而性可成。后世小学书亡,人躐等,任天资以行,已而性学寝微,其弊久矣。程、朱二大儒悲学之后时者无所致力,为发“敬”之一言,为追补养蒙之方,由是人有所持循,而性学可渐复也。子朱子又尝为之箴,学者亦诵法乎此而已。(22)
予观古经传,自《周诰》之外,“敬”、“德”二字未有并言,惟左氏书臼季之言曰:“敬者,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先儒谓此真格言,且出沫泗之前,殆古圣之绪论乎?(23)
圣门之教,莫先求仁,而求仁之要,又非远人以为道也。禁止其视听言动之非礼,而“敬”以主之,则日用之间,表里交正,而德可全矣。顾其为说,莫详于颜、冉氏之所闻,又莫切于程、朱氏之所箴者。惜乎后学不能体而行之,则其群居之间徒有讲习诵说而已。……而“敬”实后学之法守也。一不敬,则私意万端,起而害仁,不可胜道,诚何自而致乎?“敬”而安焉,则无己;可克而仁矣,仁则一于天理而诚矣。此希圣之功也。(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