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的复兴今天似乎成为一种时尚,但对于此问题人们似乎还有不同的认识。比如余英时先生曾指出,儒学赖以生存的现实土壤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古代宗族社会,正是在这一土壤中,儒学的一系列制度安排才呈现出其现实意义。今天的情形完全变了:血缘关系让位于公民关系,等级制度让位于平等制度,“礼制”让位于法治,圣贤治国让位于民主治国。儒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现实土壤,它所执持的那点精神信仰在现代社会充其量也只是个“游魂”。余的结论未必为我们接受,但是他的确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即儒学传统要想在今天复兴,就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在今天的现实条件下,儒学还能不能像在古代那样有赖以发展自身的社会政治土壤?从社会制度建设的角度看,儒学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中将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
一
有学者认为,儒学传统在今天的现实意义应当主要体现在道德、教育、修身养性等方面,而不是社会制度建设方面。这也是今天许多提倡儒学复兴的人从价值关怀角度出发的一种原因吧?从这个角度说,余英时的观点也有一定的片面性,比如他的“游魂”说就有些偏激,因为从价值关怀的角度来看,儒学的现代意义绝不应当低估!不过,我们虽然赞同从道德、教育或修身等方面来理解儒学传统的现代意义,但同时认为这远远不够,我们有必要从更全面的角度来理解其现代意义,包括制度建设及社会政治需要的角度。
如果确如余先生所言,儒学传统今天已经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社会现实基础,那么我们就不仅面临着一个如何正确定位儒学的现实功能的课题,其中也包含着明确儒学的局限性,搞清儒学传统中不符合现代性需求的内容。但我们似乎感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儒学社会政治学说的核心内容是圣贤治国,坚持“为政在人”,主张“任贤使能”,其精神实质是把道德完善的君子是否在位当作治国安邦的决定性因素。从今天的角度说,这一理想虽不可能完全得到实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现实意义。因为即使是民主政治也需要政治人物的道德示范效应,要不然克林顿怎么会因莱温斯基事件而受谴责;即便是再完美的法律也受人为因素的左右,受社会风气的影响。从这个角度看,儒学社会政治学说主张通过任贤使能来移风易俗,达到“正人心而后正天下”,这种思想即使在民主、法治的现代社会也是必不可少的。
从制度建设的立场来看,儒学应该从如下三个方面来思考其积极意义:(1)从意识形态方面讲,儒学传统的现代使命之一是为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提供文化价值理想。儒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周易》上说的那句话,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儒学历来主张一个理想的社会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社会,孔子用了“为己”这个词,而《中庸》、孟子则用了“尽性”这个表述方式,讲的都是同一个思想。这种理想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指人的全面发展,包括潜能的发挥、个性的自由、人性的解放等。这个理想是与现代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相通,它充分证明儒学传统与现代社会需要在文化价值理念上是一致的。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在西方文化的强势压迫下失去了自身的理念,今天中国文化复兴面临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重建中国文化的价值理想,但是这个理想又不可能是某种人为想出来的新东西,必须符合时代潮流与现代性的要求,我认为这个理想我已经在儒学传统中找到了。
(2)从社会制度建设方面讲,儒学作为一种精神价值传统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社会空间的理性化与自治。这里的社会空间,指一切非官方的,或有官方性质但由社会力量经营和管理的机构、团体或实体,包括学校、公司、企业、大众传媒、社会集团、出版社、团体、协会等等。我们知道,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着道统与政统之争,它表现为儒法之争,王道与霸道之争;表现为官民之争,黎民百姓与官僚集团的利益之争,表现为公天下与家天下之争,等等。在这一斗争中,儒学代表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但是古代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和生产关系结构决定了,并不存在一个黑格尔所说家庭之上、官府之下的社会中间层,后者是欧洲中世纪以来逐步形成的“市民社会”。这样的社会中间层在古代中国特定的社会经济状况和生产力条件下是不可能形成的,但是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演化,这样的社会空间在今天的中国正逐步成型,并逐渐扮演一个强大的制衡官方势力的社会力量。这股力量能否自身理性化发展,是决定未来中国社会基本趋向的重要因素。如果说在中国历史上儒家是通过政教合一的方式发挥其制衡官府作用的话,那么未来我预计它可以并主要地是通过渗透进社会空间中去来发挥这方面的作用的。
(3)在政治制度方面,儒学的基本政治思想,如“任贤使能”,“为政以德”,“正名”、教育为本,移风易俗等思想无疑也仍然有其积极意义。这一点尤其重要,长期以来有一个重要的思想误区,即把民主政治与儒学的圣贤治国理想当作分属于两个互不相容的东西来对待,认为二者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其实圣贤治国——或者说,“任贤使能”——作为一种政治原则与民主政治体制是两个不同层面并能够互补共存的。前者属于政治原则方面,后者属于政治制度方面;不同历史时代的政治制度可以变化,比如从君主制度到民主制度,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任贤使能都是需要的,如果有圣人出世当然更好。也就是说,“任贤使能”不会、也不应当因为民主政治的诞生而失去其现实意义。我们甚至可以说,民主选举也是确保能够任贤使能的一种手段。任贤使能超然于现实的政治制度而普遍有效,无论是民主社会还是君主社会,都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