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章太炎——两位叛出师门的大师
清末民初,有这样两位在经历和资望上堪称双子星的人物,他们是梁启超、章太炎。二人都是著名的学问家,一个追随康有为革新改良,一个狂狷特立职志革命共和,而其相与叛出师门的人生轨迹也颇为叠合。
梁启超自戊戌亡命日本后,接受新思想洗礼,与乃师龃龉日多。康有为以保皇保教祀天配孔诸义硁硁自守,梁氏则颇不以为然:“孔学之不适于新世界者多矣,而更提倡保之,是南行北辕也。”因受变法失败的打击,梁启超曾一度倾向革命,1899年夏秋之交,他联合韩文举、欧榘甲、唐才常等闻人,致书康有为,劝其息影林泉,自娱晚景,以便使康党同仁及康门弟子们走出一条新路来。作为保皇派精神领袖的康有为听到这样的话,当然是大为光火,即命梁启超赴美洲办理保皇事宜,梁氏拘于师威,最终还是打点行装而赴命。清帝逊位前夕,民主共和已是大势所趋,梁启超审时度势,认为康师所坚执的“虚君共和”这一政治理想,是没有前途的,就劝康道:“藉连鸡之势,或享失马之福,则竭才报国,岂患无途”,否则“趋舍异路,怆悢何言”。1917年反复辟一役,可以说是师生反目的一次交锋。康有为沐猴而冠,再行跪清之礼,而其高足则俨然已是保卫共和的急先锋。梁启超指责康为“首造逆谋”,是“大言不惭之书生”,而康有为在事后更指斥梁曰:“鸱枭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关。逢蒙弯弓专射羿,坐看日落泪潸潸。”
再来看看章太炎。1901年,章太炎作《谢本师》一文,拒绝接受老师俞樾的批评,成为近代史上一件很有影响的掌故。俞樾是晚清著名的经学家,他非常器重这位弟子的才气,因而在师授过程中表现出相当的宽容与大度,太炎治经“专尚古文”,而乃师却“颇右公羊”,真有君子和而不同、相得益彰的情形。可是章太炎何许人?学问上恃才孤傲,政治上激进狂放。1898年,章太炎因参与维新被通缉,逃往日本占领下的台湾,任台北日报记者。出逃这件事,俞樾是耿耿于心的。后来章太炎剪辫子,发表系列仇满言论,更是俞樾所不能容忍的。1901年,适逢章太炎到苏州东吴大学任教,来拜望老师,俞樾藉此怒斥道:“闻而游台湾,尔好隐,不事科举,好隐则为梁鸿、韩康可也。今入异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对于这段痛骂,章太炎一方面搬出清学太祖顾炎武,从经学角度进行辩驳,一方面写下《谢本师》一文,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并毫不客气地责问其师:“何恩于虏,而恳恳遮蔽其恶?”至此,章俞之间也可算是恩尽情绝了。
道统与学统是中国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所,梁、章背师行为,不可避免地被时人訾之为“儇薄之行”。但反过来也可见其倾心政治,执志不回的决心。值得深味的是,梁康之间、章俞之间,师生关系终未绝义。梁启超后来屡次寻机欲与乃师通好言和,在康氏七十寿辰时,梁启超属《南海先生七十寿言》,文中充满了融融乐意和感激之情。康有为去世后,梁启超作《公祭康南海先生文》,对于康师的学问、功业给予极高评价:“惟师以天纵之资,当道丧之运,齐百家以折衷,执圣权而宅俊,虽游心于无垠,终明志于不忍,思托古以改制,作新民而迈进”。至若章太炎,当初写下《谢本师》一文,并未立即发表,而是过了五年后才刊载于《民报》,可见其在师义上的彷徨痛苦。俞樾去世后,章太炎作《俞先生传》,虽间有微词,但通篇是充满敬意的。
梁、章行状可以说比较典型地代表了近现代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追求,他们摒弃学人奴性,热情参与社会运动,既关注国运民瘼,也勇于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其表现出的“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气概,逐渐被社会进步的实践所肯定,也逐渐被后人所认同。而他们最终回归师义,则又体现出他们宽阔的胸怀和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
(参阅《追忆梁启超》,夏晓虹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章太炎学术史论集》,傅杰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