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开始研究中国的时候,有三种人生道路上的遭遇,曾使我对孔子(551-479)的看法变得模糊不清。60年代末,在明斯特大学,我的第一位古代汉语老师告诉我们几个学生:在中国古代哲学家孔子那里,他找不到任何能使人兴奋的地方。随后,我读了第一篇鲁迅作品,它使我认识到:儒家的原则,例如仁义,只是一种吃人的观念。文化革命期间(1966-1976),我们这些在北京的外国留学生经历了从1974年11月到1975年10月的“批林批孔运动”。当时人们轻蔑地称孔子为孔老二。在此之前,黑格尔众所周知的论断曾使我对早期的儒家学说产生疑问。黑格尔说:在孔子的论说中,除了陈词滥调,一无所有。中国人用另一种方式证实了黑格尔当年的看法。
既然如此,今天我怎么会站在你们面前谈孔子?几年来我为什么会以孔子学说为基础,写了不少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文章?在汉学界,我的这种转变并不孤立,孔子在德语国家正在引起人们的注意。很多同事写了孔子传。这种发展趋势与现代性危机有关。这里我不想探讨现代性危机,因为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谈过很多次。在此我更想讨论另外一个问题,即:如何阅读中国古代经典?最晚到我认识了法国重要的哲学家、汉学家于连(Fran?ois Jullien 朱立安)以后,我开始用新的方法阅读《论语》。我从字里行间揣摩言外之意,并且把《论语》只看作是一种记录,这种记录的作用是帮助记忆。孔子的学生在编辑《论语》时,不必特意去记载那些大家所熟知的论述。我希望能在仔细阅读的基础上,反驳一些传统观点。这些传统观点塑造了一种固定的孔子形象。例如,人们普遍认为孔子与宗教无关。我想指出, 不涉及信仰问题,就无法完全了解孔子。
一
在《论语?学而》有一句人们熟悉的话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里的动词“知”?首先我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从本质上被人了解,对于一个君子来说,如此重要?
直到孔子时代,人们使用“人”这个字时,更多是指称“贵族”。从这个角度来看,“人”和动词“知”的关系意味着:贵族认识到一个君子的能力和才智后,才会任用他在宫廷里做官。做官有两种可能性:为承担社会责任而做官,或为个人的升迁发迹而做官。这两种可能性互不相容。从孔子的情况来看,我们可以断定,他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幸福而是他人的幸福。
在《论语·学而》,还能看到另一个重要的字 “学”: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怎样理解上面“学”这样一个普遍的动词? “学”最初的意思是模仿。什么应该被模仿呢?应该被模仿的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制度。这也是孔子试图原封不动传送(述而不作)的制度。在《论语?宪问》一个较少被注意到的段落中,我们又看到“知”和“学”这两个动词,它们通过“天”这个名词的介入,被连接在一个新的上下文关系中: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这里我们还碰到第三个似曾相识的动词“怨”。“怨”在这里代替了“愠”,它们的意思相近。孔子对不了解他的人,不愠,这不会使我们感到吃惊。但是他不怨天,这个事实却让我们感到意外。为什么他应该怨天?是否我们应该把这里的“天”理解为“天命”的缩写?这样的理解似乎也有道理,但是它将使这段文字缺少某种张力,也无助于我们对“上达”的解释。
我个人认为,如果要完全了解孔子说的这几句话,关键取决于对“下学而上达”这句话的理解。对于卫礼贤(1873-1930)来说,《易经》是孔子学说的重要基础。根据《易经》,人学到的是宇宙投向大地的“象”。这些“象”使人能够“上达”,使人能进入一种宇宙秩序。因此“上”也会代表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些至高无上的东西只能与非凡的人(中人以上的人)谈论。(《论语·雍也》)
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上达”肯定包括人与天的接触。这种接触经常是通过祭祀或祈祷而实现。《论语》经常提到孔子认真进行祭祀和向天祈祷。因此天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抛弃一个人,根据另一种解释,这种力量也可以毁灭一个人。(《论语?先进》)。但是这样的观点在《论语》中不占主导地位。确切地说,天与孔子的关系基本上是好的。天给予孔子力量、德(《论语?述而》)和全部文化(斯文《论语?子罕》)。另外,天委孔子传播斯文,即传播中国文化。这就是孔子的天命。所以孔子可以把自己看成一种木铎(《论语?八佾》):
二三子,何患於丧乎,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这是非常了不起,非常精彩的说法。如何来理解这种说法?天撞击着孔子,就像人在敲钟。于是天有声有言。我们都知道,《论语》中天不语(《论语?阳货》)。它需要通过人,才会向世界说话。由此可见,孔子是天的代言人。然而他要替天向人们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