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清朝山西自然灾害频发,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灾难。但方志灾祥部分常用“大饥”、“民相食”等语概括,相似且空洞的词汇使读者难以直观地感受灾害与灾民生活。所幸,艺文志中的一些诗歌对灾害进行了记载,它们帮助读者对清朝山西的自然灾害与灾民生活有了直观的了解。
【关键词】清朝;山西灾荒;方志;诗歌
【作者简介】王璋,天津市南开大学历史学院2009级中国古代史专业
笔者阅读山西地方志灾祥部分时发现,其中对一些大的灾害仅用“大饥”、“民相食”等语概括,相似且空洞的词汇使我们难以直观地感受灾害与灾民生活!所幸,我们可以通过艺文志中的诗歌,尽可能地还原灾害原貌,近距离地观察灾民![1]
一、岂知地裂与山崩,但觉怒涛迅雷逼
诗歌的作者大多数是灾害的亲历者。因此,阅读他们的作品,我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对灾害情景进行复原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平阳府发生八级地震,伤亡惨重。襄陵人李宏柱用一首《地震述》,向我们展示了地震发生时的悲惨一幕:
地震述
乙亥四月之六日,银蟾西转夜入戌。长天无翳野无风,万户光涵万籁寂。飒然有声来向乾,星月无光玉宇黑。岂知地裂与山崩,但觉怒涛迅雷逼。冲沙口石窜若飞,僵卧街心魂已失。醒来却把我弟手,两两惊询语共涩。相持相扶觅萱亲,高低旧路杳难觅。倚天台榭忽倒眠,当路却见青山立。行行相呼不相闻,吞声带咽绿窦入。母幸无恙家人全,负母携儿循窦出。脚下如复口如鼓,时去时来不肯息。母子相逢死亦欢,席地团团相抱泣。从从燎火若乱烽,乍暗还明光炪炪。断胫折臂已非人,带血批发真鬼狱。绵绵昏夜不知晓,恰如是月无初七。东方渐高日色红,绘出愁城与愁图。房舍人民仅半存,伤残横倒殊堪恻······[2]
万籁俱寂中,突然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失魂落魄中发现,昔日熟悉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此时惟希望与家人聚首,所幸家人无恙。到天明时发现,整个县城,房舍人民仅半存!通过诗人的笔墨,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了地震发生时的惨烈与震中人们的绝望与无助!
光绪初年,山西、河南等地发生了极为严重的旱灾,尤以光绪三年(1877年)四年(1878年)最为严重,史称“丁戊奇荒”。这次灾害,除去旱灾,还包括一系列的衍生灾害,如瘟疫、狼灾,也包含了由此导致的人祸:盗劫!艾绍濂的一组诗歌,为我们展现了这次灾祸的全貌[3]:
旱劫
黄河两面临,无计防天旱。祷雨动经年,严冬仍燥煖。尤荒是晋西,半属河东管。播种虽依时,含华实不满。始犹尽力耕,继则牛工短。桑野纵当春,人谁命彼倌。穷檐鲜盖藏,终岁愁干暵。枵腹勉从公,力疲情意惰。
瘟劫
晋为习俗移,多结烟霞癖。旱既火炎炎,密云无雨泽。阴阳乃失调,沴气蒸成疫。剩此孑遗民,卒然中不怿。亟延扁鹊医,束手苦无策。病症莫能名,朝偏不保夕。
盗劫
治世守严疆,为关将御暴。俾知法律严,涣汗其大号。维彼丑跳梁,货财其所好。乘此年岁荒,纠约克期到。倡乱始于秦,风声传口噪。平时不遂心,一旦源源报。游手广招来,贫氓为向导。父兄聋聩中,亲友难忠告。拥入富豪家,囊倾尤篋倒。人逢贼便懦,贼比人还傲。若辈亡命徒,性情原桀骜。许多迫饥寒,覆辙甘同蹈。
狼劫
连年际大祲,百姓屡遭劫。猛兽不归山,耕耘几失业。并驱从两狼,齐俗宣令甲。一统世太平,三农无捕法。适从何处来,虎兕出于柙。三五竟成群,相逢尤路狭。闻之已胆寒,见者殊心怯。狼少纯用机,狼多以势压。力强尚可支,力弱竟生狎。人有见面情,狼心无浃洽。负嵎莫敢撄,犹是在山峡。相率入村墟,原田人荷锸。全无畏惧心,一道中间夹。得势扑人肩,咽喉双爪掐。狼如饕餮贪,血比束牲歃。祷祀诣山神,威施严管押。
以上四首诗,基本为我们展现了“丁戊奇荒”的全貌:由于长时间的无雨,导致粮食无收,人们处于饥饿状态;又因为干旱,幸存的人们成为瘟疫的受害者,朝不保夕;同时发生了盗劫,但通过诗人的描述,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事实上,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饥寒所迫,才冒险走上这条道路的。此后又产生了狼灾,它们不仅不畏惧人,甚至成群出现在人类居住的村庄,袭击人类,导致正常的生产都无法进行。除去天灾外,有一些灾害则是由人的不当行为引起的,周超的《文湖怀古》对其进行了记载:秋霖淹没郊之东,嗷嗷中泽鸣哀鸿。咄哉,汾本高凉地,此何胯下遍伤农。近湖村落资灌溉,明守禁凿汾波通。愚民但窥一时利,私决无复当时谼······。[4]此外,还有诗歌对突发性灾害,如雹灾等进行了描述:
雹灾行(吴庚)[5]
四月廿七日,广武大醉云中舞。下视鄂川忽大哭,泪珠低下成冰雨。初来簌簌棉子飞,倾倒荔枝千百篓。顷刻如卵盖天来,天地一色冰为宇。电火横飞雷乱鸣,十万金弹发铁弩。瓦鸣泥落老屋摇,家家儿哭声嘶苦。平地冰高二尺强,半川水立千寻阻。……广呼乡老问情形,八九来者泪如缕。
二、家贫岁荒不得食,聊借榆皮充肺腑
灾荒中,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诗人用大量的笔墨对他们的生活进行了描绘。百姓在灾荒中,往往面临着断炊的困境。为了生存,他们寻找一切食物,树皮往往成为首选,一首《剥榆皮》就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现实:
剥榆皮(王省山)[6]
朝剥榆皮,夕剥榆皮。手持斧柯,身困腹饥。道旁累累不忍覩,老幼相携面如土。家贫岁荒不得食,聊借榆皮充肺腑。于嗟乎!山中榆树能有几,剥尽榆皮榆树死。荒村破屋半逃亡,何处呌阍天万里。
草根树皮食尽后,为了活下去,很多人不得不卖儿鬻女,上演了一幕幕人伦惨剧。
吟荒年七律二首其一(赵文点)[7]
人生不幸值凶年,鬻子卖妻实可怜。累日未能供一饱,举家无复望重圆。
离石行(顾)[8]
黎民孑遗满路衢,儿别爷娘妻别夫。斗粟贯钱随人走,烟鬟雾鬓啼呜呜。
如果说上面的诗是分别从不同方面描述灾民生后的话,那么康熙年间,阎襄的一首《饥荒行》,则可以称为“饥民全景图”了:
饥荒行
或有纷争扫蒺藜,或有登援削树皮。菖蒲之根寄生草,和糠伴秕何人知。或有糠秕尽,自宰牛与马。眼口不食数日死,来年耕稼谁不舍。或有父鬻子,携手街前俟,子号声欲断,得价不回视。或有夫鬻妻,抱首长悲啼,生延未可望,安复言后期。或有流散他乡道,子女双饥篮中嗷,妻娇更复滞口鞋。柴门日暮谁家叫,呼天丐粮何所依,襁随子女空东西,或有推子向岩谷,或有口女深潭溪,或有一家人,自卜不终保,或共投缳共饮鸩,耄婴共委霜前草。十月冬未,大雪深数尺。腹枵不可支,矧复冰如石。朝来郊外看,低头不敢视。往来群斯人,叱异不相似。或有鸮面非人形,或有趋呻类鹡鸰,或有僂行背欲折,或有跛跌身全腥。或有冰雪中,奔驰亦何疾,随风忽僵卧,无复亲朋恤。或有古墙下,畏寒群曝背,稍焉不能移,蹲坐终相对······[9]
这首诗不仅向我们揭示了灾民为了生存,挖草剥皮,鬻子抛妻的悲惨处境,更写出了灾民的绝望之情:自度无法度过这一难关,不仅杀儿溺女,更有举家自尽者!这是一幅何等凄惨的“荒年饥民图”啊!灾民除了要面临灾荒带来的不幸,更要遭受官吏的迫害:
哀河东(乔于泂)[10]
河东久旱荒,雨迟种不熟。禾粟方秀时,秋霜下严酷。闾阎十室空,忧生空颦蹙。聚族相舆谋,宜报官长速。官长置不闻,追租更鞭扑。殿屎彻九阍,皇心急鞠育。诏论速查勘,发帑赈鸠鸮。尧舜至仁心,岂复吝金粟。顷间有吏来,扬扬盛车服。不信民间穷,逐户谬相鞠。谓尔屋有庐,谓尔骨有肉。甚且呼妇女,一一阅淫目。调笑方怡情,纶纟孛何亵渎。终然竟寂寂,未闻皇恩渥。县官自催科,穷黎自采葍。孤负宵旰心,谁效贾生哭。呜呼河东民,勿容轻怨读言。死生命在天,有身勿碌碌。勤力保室家,无妄侥天福。
《哀河东》中,官长不仅对灾情不闻不问,反而是鞭扑追租;即使中央政府命地方赈济时,地方官员也是百般刁难,甚至不给!作者最终无奈地发出了生死由命的感叹!
三、尽出室所有,菽麦粱稻粳
根据李向军等学者的研究,清朝的救灾制度相当完善[11]。但健全的制度,并不等于会收到好的效果。通过上文对灾民生活状况的介绍,我们发现作为政府层面的救灾,存在着两大问题:第一,不能及时、有力地应对灾荒。《饥荒行》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此外在另一些诗歌中也有所展现,如康熙年间,灵丘县令岳宏誉就发出了“粥厂设中道,拯此沟中殍。数口分一瓢,官粥哪得饱”[12]的感叹。怀仁县令唐庚尧也写道“蠲租散帑荷皇恩,穷檐犹自悲朝夕”。[13]第二,救灾效果完全依赖官员,如果遇到不肖的官员,那灾民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一情况在《哀河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由于上述弊端,因此常会有民众自发组织救灾。诗人用笔墨进行了描述。诗人王锡纶用诗歌对他们的善行进行了记载[14]:
赠君乔万春义行
岁荒国赋急,慷慨代千金。遂令门闾晏,吏役免追寻。更焚冯生券,非有市恩心。
封君乔亿杰义行
岁荒成巨祲,瞿尊奉赈切。公输二千金,赴义何勇决。更以工代赈,崇墉起归嶻。
四、其他
除以上三类诗歌外,还有一类关于祈雨的诗歌值得我们关注。他们体现出两大特点:
1.天人观念的反映。中国作为传统的农业国,靠天吃饭是其重要的特点,因此对自然会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时,对其无比崇敬;面对灾害,又往往因为显得孤单无助,对自然又会产生畏惧。因为科技水平、认识水平落后,人们很难对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作出科学合理的解释,久而久之,人们相信,自然是有意志的,会根据自己的好恶,施报于人间,但人是可以影响自然的,所谓“天人冥默之间,岂无有感而遂通者乎?”因此面对自然灾害时,人们期望通过祭祀的方式,请求上天施以恩泽,消除灾荒。《周礼·地官·大司徒》所记荒政十二条中,第十一条便是索鬼神。
2.透露出文化的传承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求雨》中详尽记载了求雨方式,直至清朝,
仍被人们沿用:
乾隆十一年五月壶关苦旱乃仿《春秋繁露》法精心祈祷得大雨纪事(王达)[15]
南郊步祷手拈香,如睹争观祈雨方。五老黄衣朝斗极,雨行缁羽奏笙簧。龙头礼罢施膏泽,猪尾烧残格上苍。大沛甘霖坛墠,官民交庆兆年康。
正是有上述诗歌的存在,才能帮助我们对清朝山西的自然灾害与灾民生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注释:
[1]文中所引志书,除康熙《五台县志》为《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本,雍正《辽州志》为中国方志丛书本外,其余均为《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凤凰出版社2005年影印版。
[2]民国《襄陵县新志》卷二十四,册50,第361页。
[3]光绪《续修临晋县志》卷二十四,册65,第416~417页。
[4]光绪《汾阳县志》卷十四,册26,第417页。
[5]民国《乡宁县志》卷十五,册57,第343页。
[6]光绪《沁州府续志》卷四,册39,第464页。
[7]光绪《辽州县志》卷六,第1041页,中国方志丛书本,书号407,台湾成文出版社影印版。
[8]康熙《宁乡县志》卷十一,册31,第343页。
[9]康熙《五台县志》卷八,第947~948页,《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册4,中国书店1992年影印版。
[10]同治《续猗氏县志》卷四,册70,第503页。
[11]李向军:《清代荒政研究》,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版。
[12]康熙《灵丘县志》卷四,册6,第160页。
[13]光绪《怀仁县新志》卷十一,册6,第371~372页。
[14]民国《洪洞县志》卷十七,册51,第429页。
[15]道光《壶关县志》卷十,册35,第199页。
原载《中国地方志》2012年第1期,转自中国灾荒史论坛2012/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