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绍基先生,摄于2010年
我是邓绍基先生的再传弟子。我的导师李玫老师是邓先生的学生。在我读硕士的时候,李玫老师曾经带我在所里见过邓先生,邓先生和蔼可亲,勉励我努力向学。我考上博士研究生后,2010年1月初的一天,李玫老师打电话告诉我,让我联系邓先生,说邓先生找我,原来是邓先生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一篇他在20世纪60年代写的文章。由此因缘,此后我每周到邓先生府上问学,先生爱护后学,不以我常去为扰,悉心指教我,这是我求学生活中的最大幸事。
先生去世前这三年的主要工作是编定文集。众所周知,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杜诗别解》影响很大,而先生主编的《元代文学史》更是对元代文学第一次系统、全面的研究。除了这些著作外,先生还发表了数百篇学术文章,包括论文、书序、书评等,这些文章多半未曾结集出版。先生到晚年才整理这些文章,在编订文集的过程中,决定哪些文章收入到文集之中时,先生的态度很严格,可以说是先生对自己的学术研究进程的一次系统梳理。选定的文章,先生都作反复修订、校读,有些文章作了很大篇幅的补充。先生编定的集子一共有四种,分别是《邓绍基论文集》、《元剧考论》、《古典戏曲评论集》、《学术评论集》,但由于出版周期,先生未能看到这些著作出版,是为憾事。
这三年里,先生仍笔耕不辍,撰写学术论文十多万字,主要集中在元杂剧研究方面。记得我在师从先生之前,曾在中国文学网上看过先生简介,其中已经提到他要出版元杂剧研究方面的著作,但始终未见出版。师从先生之后才知,之所以迟迟未出版,是因为还有几篇文章未写出。先生撰写的《虞集与〈十花仙〉杂剧》,是先生主编《元代文学史》时就有了想法,但到了2011年才写出。
这三年,先生每在撰写论文之际,都会在我问学时,跟我讲他的写作思路、文章主旨。先生的记忆力非常好,有时他会直接诵出要援引和分析的诗文,讲到会意开心处,他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沉浸其中。我个人掌握的知识有限,有时对先生诵出的材料感到很陌生,先生也不以我为无知。记得先生在撰写《杨维桢的涉及“关卿”的一首宫词》时,看我对他诵出的材料很陌生,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拿书给你看,你就知道了”。先生虽然对材料能够记诵,但写成的论文,却要反复核对原文,不用二手材料。
先生写成的论文,都要放一段时间,看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然后再交刊物发表,他管这个过程叫“闷”,他也告诫我把论文“闷”得久一些。先生的论文,就我所知,《王实甫的活动年代和〈西厢记〉的创作时间》一文“闷”得最久,此文3万多字,2010年5月撰成,2012年6月才交《文化遗产》,发表在2012年年底出版的第4期上,“闷”了两年半。
先生撰写的最后一篇论文是《解读〈牡丹亭〉》,此文定稿于2012年12月20日。因我2012年7月博士毕业,下半年回到湛江工作,所以先生是通过电话给我讲了论文的主旨。先生讲自己论文时,即便对学生讲,也很谦虚,他说这是在旧稿上改出的,但事实上差不多是一篇新作。这篇论文是由我帮先生录成电子稿的,先生将初稿的复印件寄给我,第一稿一万多字,利用旧稿的地方很少,后又寄来补写的第四、第五部分手稿复印件,都是新写成的。此文电子稿也经先生反复修订达7次之多,最后定稿两万来字。文中有很多创见,比如解释《惊梦》中柳梦梅初见杜丽娘所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似水流年”为“‘水灵灵’的年纪”,这样才能与“如花美眷”相对,也符合剧中情景。
先生晚年生活也进入了网络时代。他不仅每天上网浏览新闻网站,关注时事政治,还开了博客。2010年6月以后,先生的博客都是由我协助打理。先生的第一个博客是在精英博客网开的,后来听人说新浪博客影响力大,又在新浪网开了博客,后者主要刊发先生作的诗词,不过关注的人少,2011年以后就没再更新。先生每次将要发表的文章发给我,由我发到博客上。先生的博客更新很有规律,一般一个月刊发一篇,每篇文章都专门撰写上网题记。直到2012年春天,先生持续高烧、咳嗽,天天输液,博客更新才没那么及时,但今年春天先生仍在精英博客上发了两组诗词。先生发在博客上的文章,也经过修订、校对,以及力求版式美观。记得有一次我代先生发完博客,正要出门,接到先生的电话,告我新发的博文上有一个错别字,叮嘱我改过来。先生发博客都如此严谨,正见出他的治学精神。
2010年是俞平伯先生诞辰110周年、逝世20周年,但纪念活动因故推到了次年。当年11月4日,邓老师在精英博客上发《浅谈俞平伯先生的词论著作》,先生在上网按语中说:“这还是一篇旧文,发表于1998年。今年正逢俞平伯先生110年华诞,又值他逝世20周年,上网登录,以资纪念,并寄哀思。”后又在12月24日在新浪博客发《缅怀俞平伯先生》一文,上网题记说:“谨以此文,祝他冥福。”当晚,先生给我发短信:“今是平安夜,俞先生是好人,好人一路平安。”由此可见先生对俞平伯先生的深情。或由此触动,先生在2011年在几篇论俞平伯先生学术成就的旧作基础上,写成《俞平伯先生与古典文学研究》一篇长达3万多字的宏文,对俞平伯先生的学术成就做了全面的论述。
去先生府上时,我时常拿自己的习作向先生请教,先生都是耐心地一句一句修改,我深知这花费了先生很多宝贵的时间,感激不尽。先生还会将改好的文章推荐发表,提携后学。2011年9月15日,我去先生家,往常先生都是坐下与我说话,这次先生却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原来是先生要指出我习作中的问题,但他倒觉得批评我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所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其实作为学生正应该多听老师的批评才能有所长进呢。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先生的教诲我也铭记心里。
刚过去的寒假,我帮先生整理《学术评论集》里收入的一些文章,这一部书稿于今年2月末编好。其间,跟先生打电话、发短信,先生说到自己的病痛,并说正月初七会去检查,后来问先生检查结果,先生回复短信说无大碍。而没有想到,3月11日早晨收到先生的短信:“春节后快速恶化,3月6日觅得一医院,我估计时日无多,特告。”虽然给先生回信息时说了很多安慰话,但自己的内心仍然很焦灼、担心。周末我到北京,周一上午去医院看望先生,先生虽然需要吸氧,但意识还很清楚。我要走时,拉着先生的手说,等我再来看您。先生说:“小岩,回湛江去吧,不用再来看我了。”我虽然面带微笑,内心却很难过,而这竟是我见先生的最后一面。
先生去世后,李玫老师发短信给我,其中说到:“幸亏你去年赶着帮邓先生把文集编出来了,师母几次说感谢。”其实,编文集我只是做了一点协助工作,更多的是先生自己花精力修订和校读,反而是我从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治学方法、治学精神,虽然我还不能全部化为己用,但我已得到了先生能给予的最好的财富。说感谢的,应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