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樱春就,所以,樱桃是最早成熟的果实。
我喜欢“朱樱”这个称谓。“拨醅争绿醑,卧酪待朱樱”,这是刘禹锡的诗句。“醅”是未滤糟的酒,“拨醅”就是去糟,滤去糟,就变成了美酒绿醑,“醑”即为美酒。“卧酪”则是发酵成的牛羊乳,即今天的酸奶。唐朝人很迷恋于享受。
李时珍这样解释“樱桃”这个名称:“其颗如璎珠,故谓之樱。”璎是美玉,这符合西晋潘岳“焕若随珠”的形容。焕烂霞表,“焕”是照亮。而《说文解字》的作者,东汉许慎是称它为“莺桃”的,说它是莺的食物。因为是莺含食的,所以又称“含桃”。这就使它更有诗意。被流莺含食是什么景象呢?——“樱红鸟竞鹐”,“鸟衔红映嘴”。唐诗里的这两个意境,一个来自韦庄,另一个来自韩偓。“鹐”(qian),是快速地啄,莺啄红茸飞。而“鸟衔红映嘴”,衔着飞走的又被映红了嘴,多美啊!韩偓还有一句“蜂偷野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相对就累赘了。
追究“含桃”这个名称,早在《礼记·月令》中已经有“羞以含桃,先荐寝庙”。“羞”是进献,入夏后,它要先成为宗庙的祭祀品。“峰云暮起,景风晨扇。木槿初荣,含桃可荐”,由此变成夏天的标志。为什么祭祀要专门进献樱桃呢?按照唐朝孔颖达的解释,因为它是最先成熟的果实,所以才需要特别地凸显。祭祀本无诗意,但文人们用“伏以含桃之羞”——加了一个“伏”字,描绘出一种姿态,樱桃就显得高贵了。
“含桃花谢杏花开”,樱桃花赶在早春开花,就是为了赶在百果之前进献。“樱桃花,一枝两枝千万朵”,“千株万片绕林垂”。“风弄花枝月照阶,醉和春睡倚香怀。”岁晚无花空有叶时,玲珑绿珠就满树荫了。而流莺舞蝶两相欺时,“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再等“斜日庭前风袅袅”,就“碧油千片漏红珠”了。“洽恰举头千万颗”是白居易的用法,融洽的“洽”加恰到好处的“恰”,用得太好了。而“碧油千片漏红珠”,则是张祜。白居易写樱桃在枝头,还作出如此形象的描述:“迎风暗摇动,引鸟潜来去。鸟啄子难成,风来枝莫住。”“暗”是不明,被密叶隐着,风吹叶舞,才漏出摇动的它。“风来枝莫住”还是为表现这个“暗”——“暗”着,才能躲过鸟啄。
樱桃要借雨才能洗成珠红——“西园夜雨红樱熟”,“一树樱桃带雨红”。对樱桃熟时的美感与味觉的描述,我以为最妙的是杨万里。他描写成熟樱桃的红与紫,用“计会小风留紫脆,殷勤落日弄红明”。“计会”是算计,计较,“计会小风”怎么理解呢?只能神会。而“摘来珠颗光如湿”的形容也特别真切——古时樱桃珍贵,往往是皇帝给群臣的恩赐,所以,红珠要配“金盘”。他接下来随便用一句“走下金盘不待倾”,就把樱桃的性格写活了。
同样写盛樱桃的容器,韩偓用“玉碗”,比“金盘”要雅——他用“朱实相辉玉碗红”,写出了玉碗透红之薄。韩偓是特别追求精妙到极致,他描写的樱桃是另一种面貌——“红晕樱桃粉未干”,与杨万里的“湿”对比,也妙。
杨万里写樱桃入口是“轻质触必碎”,“中藏半泓水”。触必碎,是娇嫩极;而半泓水,泓是深广啊!前者说皮薄,后者说水分丰满,看似简易,实质深邃。明朝画家陈继儒在“触必碎”的意象里引申出“熟后雨弹红玉破”,并以“生前烟捧绿珠来”为铺垫。雨弹红玉,“弹”字生动,但突兀,在雅致上就低了级别。
其实,在写樱桃的味觉时,白居易的“甘为舌上露,暖作腹中春”用得更好。甘是味觉,也是触破红珠后的意象,它破而为露。“腹中春”中突出了对春的回味,而回味的樱桃正是春之孕育。白居易是需要细细咀嚼的。
古人写珍贵的东西,总要强调其脆弱,在樱桃上就体现为“鸟才食而便坠,雨薄洒而皆零”。至于樱桃飘零的惆怅,自然是李商隐那首“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最有味道。而晁补之的“樱桃红颗压枝低”,苏东坡的“樱桃烂熟滴阶红”,就是另一种更深的惆怅了。
每每细读古人,真的只有感慨——不过一颗小小樱桃,承载了多少美丽的意象呵!哪个民族能有如此丰富的文化蕴藏呢?遗憾的是,这些美大多被我们遗弃、遗失了。是否正因此,今天的我们正逐渐变得粗俗、无趣?
(作者为《三联生活周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