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书告白: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庚午秋七月直白。
“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伤人。”吴承恩《西游记》里这句名言,或许会引起当代许多书画家的共鸣。书法家康殷就多次诉苦:“书画家没有名气,没人搭理;有了名气,烦不死你”。此话即可与吴承恩之言相印证。
在收藏热甚嚣尘上、艺术品投资热方兴未艾的今天,书画名家步入市场卖画鬻字的同时,常为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人情债所困扰。沈尹默、赵朴初、启功、沙孟海等生前都曾感叹:“金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
不同书画家由于个性和人生态度不同,应对来自各方的请求或索取自然颇有差异。有的老一辈书画家忠厚善良,对于众多请托,尽管有违心愿,但碍于情面,多半难以推辞。安徽老一代著名书画家葛介屏,除擅写花卉外,更长于书法,真草隶篆均功力深厚,深得识者和群众喜爱。面对络绎不绝的索求者,他总是有求必应。“你去他家一百次,一百次他都没有写完。”“他曾开玩笑说,我家要改斋号,改为‘八贴斋’:贴笔、贴墨、贴砚、贴纸、贴图章、贴印泥、贴工夫、贴精力,有时还贴邮票,有轰办法(有什么办法)?就这么穷对付。”上海篆刻家赵泥古,做人极认真,自谓“成名莫求早,做人做到老”。卧床不久于人世之前,他想到还有积压下来的180余方印债未还,强撑着在病榻上支一矮几,忍着病痛折磨,硬是以顽强的毅力把未刻之印全部刻竣。他说:“莫欠生债,一了百了,如此走了,免人闲话。”后来拿到印章者,闻此情景,莫不感动。
葛介屏、赵泥古艺德艺品令人景仰。可书画名家中像他们这样的“大好人”是凤毛麟角。郑板桥不仅高调张榜润例,还特别声明:“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齐白石对求画者则认钱不认人,他除将润格悬于厅堂醒目处外,还反复强调:“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无论何人,润金先收”,并“绝止减画价”。上世纪五十年代,戏剧家夏衍、诗人艾青等向他求画,均按润例付酬。艾青在《忆白石老人》一文中说:“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因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如此斤斤计较的还有吴湖帆。溥心畬的大弟子江兆申曾代人向他求画扇面,“湖帆定例也是十六元一面,因为我是代求的关系,湖帆一高兴,给画了青绿。等我拿了十六块钱去取件时,他却说:‘青绿加倍,要三十二块’。我只好净贴腰包。”
当然,多数书画名家对于来自各方的索求,尤其是具有一定关系的请托,不好意思这样“认钱不认人”,也就有了许多骚扰或“讨债”。林散之享得大名以后,求书者接踵于门,走到哪里都被包围。他曾有诗叹息:“客自江南归,终日不得闲。朝起坐东窗,挥洒到夜明。”“何处能寻避债台,江南江北费安排。”画院考虑他年老体衰,又有脑动脉硬化、高血压等病症,实在无力招架,便在林宅门上张贴告示拦客,请各方宾客顾念老人健康,凡求书者须经省画院批准。但告示归告示,求书者照样络绎不绝。散之先生不堪重负,无力偿“债”,被逼之下,竟作《赖账》诗一首:“不学板桥要白银,学他赖账总能行。诸君请勿勤追索,待到千秋一一清。”后来散之先生赴京参见全国政协会议,与老友赵朴初、启功相晤,交谈中说到这首《赖账》,赵、启两公均大声喝彩,齐赞“好诗”,并请散之先生为其各书一幅。
不过,书画名家中也有性格率直者,能够抹下情面,对于无端或过分索求之人直言说“不”。近读陆昕《我所知道的启功》一文,所叙几件他亲见亲闻之事,颇具典型意味。陆昕写道:启功曾亲口对他说,一次空军某部的干事来访,说“我们首长请您写幅字。”启功平静地问:“我要不写,你们首长会不会派飞机来炸我?”对方忙说:“哪儿能哪儿能!”启功回道:“那我就不写了。”陆昕还记叙:一日他正在启功家,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启功接后一问对方姓名,并不认识。问何事,对方称启功曾为某书题签,现此书已出,欲明日亲自送来。启功当即说:“谢谢。这样小事,你也不必跑了,邮局寄来就行。”对方不干,非要前来,称为探望。启功推辞道:“我现在很忙,身体又不大好,你来我也无力接待,请原谅,书还是寄来吧。”对方坚持要来,启功索性挑破窗户纸,单刀直入问:“你说你还有什么事吧。”对方称没事,就是想看看您。启功答道:“你既然那么想看我,也行,我给你寄张相片去,你可以从从容容地看。”至此,对方仍不罢休。又有几个回合之后,启功被逼到“墙角”,于是面露愠色说:“好吧。明天这个点儿,我出门,就在大门口,你也不用进我的门,你不是就为看我吗?咱俩就在门口对着看,你看我,我瞧你,你要近视,带上眼镜,我也带上老花镜,好好瞧瞧你。看半个钟头,够不够?若不够,看两个钟头也行。”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挂上电话,一看时间,已过去半个多小时。
林岫先生《紫竹斋艺话》里,记有启功先生机智反击过度索求者的另一则佳话。与启功先生同在北京师范大学工作的某教授登门求书,颇多美言,启功碍于同事之谊,为他书写了一幅五言唐诗条幅。方逾两月,该教授又以故乡中学欲换校牌、女儿女婿乔迁、部级老友离休要题书斋匾额等事由,再求启功墨宝。启功当时确实诸事繁多,搁置月余没有交差。有天开会,见着面了,某教授闻尚未动笔,脸马上就挂了下来。他先是对启功“关于文学史不能按历史分段”的观点表示不以为然,后绕到求书的正题,当众说启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可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表面看,这话似乎说得很有道理,特别是前半句好像还很尊重书画家,但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其重点明显在那藏着扎人刺儿的后半句上。启功何等聪明机敏,立马不客气地笑道:“先是你来求我,好像你把我的涂鸦挺当回事儿,我呢,很快写好奉上。我没敢把自己当回事儿吧?随后,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听着,你又一连下达三项任务。我还没说不写呢,你就这般不满。既然你不把我的活儿当回事儿,还不兴我把我自己的墨宝当回事儿吗?!”这一番睿智之辩,某教授闻之哑口无言。过了一阵,该教授自觉失礼,特意找启功说:“看来,我现在再恭敬,再当回事儿,您也不会下赐墨宝了?”启功回答:“是的。这回咱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求人书画虽为风雅之事,但关键要看书画家的意愿。我们多以为求幅字画对书画家来说,不过是一挥而就、手到擒来之事,殊不知那只是半吊子书画家、伪名家乐此不疲的所作所为;真正的书画名家都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对其名下流传社会的每幅作品都会认真对待,从立意到构图、从造型到笔墨,都会反复思考,渴望有所追求、呈现自家风貌。书画名家送人随意之作、雷同之作,担心影响自己的声誉;送人精心之作、满意之作,无异于将精心养育的孩子割爱送人,又如何舍得?即便狠心舍得,精品佳构在书画名家作品中往往只有十之一二乃至百之一二,又何以应付一而再、再而三的索求呢?
进一步说,书画名家的作品都有一定的市场价值。在某种意义上,白拿白要名家书画无异于变种方式掏人口袋里的真金白银,此种白占人便宜的行为,当非君子所为也。若是喜爱某位书画名家的作品,应怀恭敬之心,通过一定的渠道以合适的价格求购,或者以别的方式表达求书求画的诚意,这不仅会受到书画名家的欢迎,一来二往相互之间还能成为朋友。若总是想利用各种机会、施展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达到“雅赚”的目的,未免私欲太过,不仅对书画名家有欠理解和尊重,对书画艺术也非心诚善待之举。因为对于那些期望“雅赚”的求书求画者来说,书画名家实际上根本不欠任何“债务”;他们的“债务”是被人强加的,是“被债务”的受害者。书画名家既不必有“金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之烦恼,更无必须偿还之理。当然,如果哪位书画名家愿意普度众生,有求必应,那自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