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围棋几千年的历史中,漫长的岁月里,围棋经过士人大夫的妙笔生花,获得了一些风雅的别名,诸如“黑白”“方圆”“乌鹭”“忘忧”“烂柯”“橘中之乐”“坐隐”“手谈”等。这些别名大有渊源,含义隽永,值得细细品味。
围棋自诞生至今已有五千的历史,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围棋获得了一些风雅的别名,诸如“黑白”“方圆”“乌鹭”“忘忧”“烂柯”“橘中之乐”“坐隐”“手谈”等。这些别名或以形制,或以意达,或以境界,各有一番情趣。
一般地说,别名含有约定俗成的意思,只要大众都这么称呼,就算得到社会认可,其间也没有多少道理好讲。比如眼下街市上流行的“面的”一词,是将“面包车”与英语“的士”合在一起,再加以简化,多少有点不伦不类。语言学家虽然颇有微辞,但大众都这么叫,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捏着鼻子把它记入新编的《现代汉语词典》。然而围棋的别名不是这个样子,若究其出处,都不是大众口语的流传,而是来源于不同时代词人墨客的文章。因此这些别名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寓意高雅、韵味深长。你若细心体会,如嚼陈皮橄榄,其味三变,仍余意未尽。
一、黑白、方圆、乌鹭
黑白、方圆、乌鹭都是由棋子、棋盘的颜色、形状派生而来。但在文人的笔下,它们原来的简单意思已逐渐淡薄,而被赋予新的含义,大致引发为围棋所具有的某些哲学底蕴。“黑白”原是象征黑白两色棋子,后用作围棋的代称。“黑白”入文首见于东汉班固《弈旨》:“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将黑白与阴阳联系在一起,大抵是班固的发明,后人也基本沿袭了这样的说法。
“方圆”是象征棋盘和棋子的形状,后用作围棋的代称。“方”与“圆”一齐入文,首见于北周佚名的敦煌写本《棋经》:“棋子圆以法天,棋局方以类地。”这句话实际是模仿南朝梁武帝《围棋赋》中的一句话:“围奁象天,方局法地。”意思没变,但更为通俗明白。唐玄宗时,七岁的李泌因棋赋诗一段故事,也可用来说明围棋别名形成的过程。开元十六年,玄宗与张说观棋,太监抱李泌至。玄宗令咏“方圆动静”,李泌曰:“愿闻其状。”张说应曰:“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李泌乃言曰:“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张说所言“方如棋盘,圆如棋子”乃大白话,李泌引申为行义、用智,就使“方圆”有了新的寓意。其实在汉语里,黑白、方圆都是极普通常见的词,典籍中俯拾皆是。但若用来象征围棋,则非赋予特殊的意义不可,否则也不会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可而流传至今。
黑白、方圆用来象征围棋,多见于古代的诗赋之中,这大约是诗赋比其它体裁的文学更讲究“比兴”的缘故。例如唐代著名诗人张乔的诗《赠弈僧》:“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为一先。”
乌鹭是以乌鸦和鹭鸶象征黑白两色棋子,用两种鸟来比喻围棋,也很新颖别致。在宋代流传下来的棋子实物中,可以看到那时的人们常常对之饰以花鸟鱼虫,使扁平的棋子变得高耸突兀,美观、富于变化且易于拾取,这就很有些乌鹭的意蕴。虽然乌鹭这个别名笔者是从日本的棋话中看到的,但是不是他们的专利,我感到还是存疑待考比较妥当。
二、忘忧、清乐、烂柯、橘中之乐
“忘忧”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与棋可以忘却忧愁。作为围棋的别名,也首见于班固的《弈旨》:“至于发奋忘食,乐以忘忧,推而高之,仲尼概也。”又据《晋书·祖逖传》载:
祖逖的兄长祖纳喜欢下棋,他的好友王隐劝他说:“禹惜寸阴,不闻数棋。”祖纳说:“我亦忘忧耳!”王隐说:“大丈夫不得志,可写文章。如应仲远作《风俗通》、蔡伯喈作《劝学篇》,亦可扬名后世,何必围棋忘忧!”祖纳喟然叹说:“不是不想照你说的做,只是我的才力不够,奈何?”
祖纳认为下棋可以忘忧,王隐认为何必下棋忘忧,彼此有一些分歧。事情本身也还有限,但结果却出乎意料,那就是从此为围棋又留下了一个雅号:忘忧。至于他们言谈的内容,也是一个老话题,历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如明代冯元仲在其所著《弈旦评》中,就将王隐与其他几位对围棋不大恭敬的人,一概斥为“非撮囊则配人,非白丁则吠夜犬也,是皆俗物来败人意者也!”自然这类评价也带有较强的感情色彩。
与“忘忧”连在一起的,还有“清乐”一词。清乐的提法,在北宋末年以前可能就已经深入人心,指的是弈中的高雅之境和快乐的精神享受。它的源起,要从宋代的名谱《忘忧清乐集》说起。现在国图珍藏的宋刻本《忘忧清乐集》,据有些学者的研究,其前身是两本书,一个是《忘忧集》,一个是《清乐集》。这两本书今天是散佚了,但在宋时,是经过两宋间的棋待诏李逸民的重新编辑整理,集成了一本书,即《忘忧清乐集》,而变相地保存了下来。“清乐”可以单独作为围棋图谱的书名,而不致引起歧义,可见“清乐”在宋时,已成为围棋的代称。再加上宋徽宗先生的诗句“忘忧清乐在枰棋”的传唱,“清乐”以精神和意境代指围棋,也就为人们所普遍接受了,在文人士大夫的诗词中也多有出现。“烂柯”在所有围棋别名中最为奇特,也最为传神,充分体现了古人“化腐朽为神奇”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今天是不易见到了。若将“烂柯”译作白话,即是“烂斧柄”。“烂斧柄”能与围棋联系在一起,叫人有点匪夷所思。实际上这个别名来源于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见之于南北朝任昉的《述异记》: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入山,见二童子下棋。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觉饥。以所持斧置坐而观,局未终,童子指谓之曰:“汝斧烂柯矣!”质归故里,已及百岁,无复当时之人。
一局棋未终,已及百岁,仙界之缥渺,人生之苦短,与围棋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充满了离奇的色彩。这则传说超凡脱俗,千百年传唱不息,不仅使围棋得到了“烂柯”的美名,也成为历代诗人咏叹的主题。例如唐代著名诗人孟郊有《烂柯石》云:“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橘中之乐”(也称“橘中之戏”)也来源于一段传说,但远没有“烂柯”那么著名。据唐牛僧孺《幽怪录》载:“巴邛人家橘园,有大橘如三斗盎,剖开有二叟对弈。一叟曰:‘橘中之乐,不减商山,恨不能深根固蒂,为愚人摘下耳!’”又据后人假托陶潜所作《搜神后记》中也有一段记载:“巴邛人家橘园,有一大树,剖开有二老叟相对象戏。一叟曰:‘君输我瀛州玉尘九斛,龙缟袜八两,后日于青城草堂还我耳!’”这两个传说差不多,只是一则说的是围棋,一则说的是象戏。所以后来“橘中之乐”就成了围棋和象棋通用的别名。
三、坐隐、手谈
坐隐、手谈源于南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里的记载,只有寥寥一句话:“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
王中郎与支公何许人?据有人考证,王中郎即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因官居北中郎将,故称王中郎。支公名遁,字道林,《高逸沙门传》说他少时任心独往,风期高亮,年二十五出家。王中郎与支公都是东晋时的社会名流,与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书圣王羲之等齐名,彼此也都是相知的棋友。晋朝的士大夫中崇尚清谈,而且越谈越玄。许多人不满意现实的腐败,跑到深山去作隐士。结果清谈与隐士就成了士大夫阶层的热门爱好。有些人以高士名流自居,没事就夸夸其谈。也有人不愿去深山受苦,就在城市里峨冠博带,吃“五石散”,做起不离红尘的隐士。这种社会风气自然会影响到围棋,也使围棋获得了“坐隐”、“手谈”这样的美称。
从围棋的功能上看,它获得坐隐、手谈这样的雅号也当之无愧。围棋具有很好的修身养性的作用。那种心有积怨的士大夫,其实大可不必跑到深山里作隐士。只要不与腐败者同流合污,而又能找到精神寄托,那生活同样是充实的。下围棋无疑是一种很好的精神寄托,其中无限的乐趣,足以使人陶醉而忘掉世间。入世的人当中,王中郎是一位很高明的人。因为他既未远离红尘,又能找到精神宣泄的阀门,使他在生活中游刃有余。
围棋自然只是一种手谈的游戏,下棋时不需要说话,然而对局双方完全可以从棋盘上体会到彼此的战略意图、智力的弛张以及性格特点等等。一句话,可以沟通彼此的内心世界,交流思想感情。对局双方的棋艺水平愈高,这种沟通与交流也就愈成熟、愈融洽。因此下围棋乃是一种艺术语言的交流,谓之手谈,足见古人遣词形容之妙。手谈还有另一层的意思,围棋是一种高雅的娱乐活动,特别讲究棋品道德、文明礼貌。下棋的人尽可以在棋枰上斗智斗勇,但是在棋枰之外应避免喧哗、吵闹、辱骂等粗俗行为,更要杜绝围棋赌彩等恶习。古人非常重视下棋时的环境与气氛,追求一种艺术的情趣,这是与围棋的内容和精神相吻合的。
刊于《国学周刊》第47期第B3版(2014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