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冬景》(书法) 孙晓云
要算学习书法的年龄,至今已有五十多年,那种热爱似乎就长在我的身上。
这可能主要得益于家庭的熏染,还有自幼严格的书法训练。小时候,我母亲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每天却要检查我的毛笔字。我看过她20岁时写在稿纸上的钢笔字,真是好。我父亲说,他当年就是为此看上了我母亲。
我从上小学到高中,每一本书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字,画满画。写黑板报、大字报、海报,都是我的差事。小学四年级,教我们语文的是个女老师,姓刘,河南人,瘦长脸,板书写得呱呱叫,我非常崇拜她。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母都被关了起来,杳无音信,为了瞒着舅舅和一些亲戚,我模仿我母亲的笔迹给他们写信,我还模仿我外婆的口气给我舅舅写信,最后还颤颤巍巍煞有介事地写上“母示”二字。我舅舅说当时把我的信别在帐子里,天天看,居然也“骗”了他几年。那时我大概十四五岁。
我外公是古文字学家、金石书画家朱复戡,是浙江鄞县人,与我外婆是同乡。我外婆的外公叫张美翊,字让三、蹇叟,是薛福成的幕僚,上海宁波旅沪同乡会会长,两任上海南洋公学校长。十几年前我居然用我的字换到了他的两本手稿,其中大多是论碑帖和起草的章程,第一篇就是给弘一法师的信。同时,还得到了张美翊儿子、民国钱币学家张迥伯的《钱币学》手稿,娟秀的小楷,一丝不苟,里面还不时地横写着英文。之后,又觅得我外公32岁时写的扇面,上面的字持重老到,金石味十足。
就像习武之家,后代们都得会翻几个跟斗;梨园子弟,都会来几嗓子;我从小就学书法,看来也很自然。我开始思考一些书法问题时,也曾想过:一个女流之辈,去承担男人的使命干吗?太重了,太累了。可是我忍不住。我每天要写字,每天要想,就像我现在每天要喝咖啡一样,有瘾。当然,此中自有快乐,因为我亲身体验过“发现”的含义。
忍不住感叹,时间过得好快。从2001年华艺出版社首次出版《书法有法》以来,快13年了。记得当时我在广州,室外热,屋里空调冷,借了一件西装外套,又瘦又短,就这么将就披着,在电脑前连续坐了近10天。当时刚有“苹果”电脑,头回做这事,书中那些插图和版面,就是我一页一页盯着在“苹果”机上完成的。晚上睡觉闭了眼睛还在排版,亮亮的荧光屏上下滚动,我整夜整夜失眠。
我不想做书法史论家,也做不好,我的所有研究都与实践有关。解决实践中的问题,换来一个清醒的、客观的头脑,这才是我研究的最终目的。我已习惯将书中的句号改成问号,然后经过思索、实践,自己再画上句号。我坚信,古来所有的观念、所有的理论,都不是玄而又玄的,一定是由无数个实物构成,一定是非常朴素实在、具体可行的。这是我写这本书的思路,也是信念吧。
在这根绳子的串引下,我大致制作了这样一根项链:中国书法笔法的起源、终止、失传的原因,什么是“八分书”“楷则”,什么是书法中的“势”,“五字执笔法”该如何诠释,古来若干譬喻(如“屋漏痕”“折钗股”“意在笔先”等)究竟何指,“笔法”图解细释,书写工具、姿势与书法发展的关系,“章草”与书法演变终止的关系,提出“美化”与“隶化”的概念,“完法”“尚法”“变法”“无法”阶段的划分,“帖学”与“碑学”的实质,历史上主要书家书写风格破解,“书画同源”的本意,何谓“文人画”,书法和绘画的分界线,等等。因此,这本书不是教科书,而是“寻”古来书法之“本”的书。
从那以后的10年中,我先后在南京、北京、香港、巴黎等地,一律用毛笔签售、签赠《书法有法》,一共近20场,每次都签到全部售空。由于连续重复相同动作千次以上,右臂肩肘肌腱损伤,针灸、推拿、拔火罐、理疗、打消炎针,什么招都用上了,至今尚未痊愈。但是我真高兴,就像我自己烧了一大桌菜,大家都抢着吃得精光,我再累也是开心的。
我是一个不会休息的人,从小就喜欢不间断、不停手地埋头做各种事,外婆过去总说我“丢下锄头就是耙”。近60年的劳碌生涯,我实际上只做了一件还没有做好的事——传统经典书法的承传。我力图用微不足道的严肃态度,以毕生的实践和溯本求源的精神,来说服、感召别人。让书法真正重新走进人们的生活,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神圣的象征。
有两个字始终镌刻在我的心里,那就是——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