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于1954年创作的《湘夫人》,藏于中国美术馆。资料图片
《九歌》是《楚辞》篇名,原为传说中的一种远古歌曲的名称,战国时期楚人屈原据民间祭神乐歌改作、加工成为格调高雅的诗歌集,共11篇。在中国传统佳节端午节到来之际,我们意在通过品味这部优美的传统经典文学作品的片断,重回那某一片经过历史长河的冲刷虽仍魅力无穷却渐被遗忘的中华传统文化世界。
如果说《诗经》表达的是农业社会里田陌当中那些男男女女的爱恨情愁,那么《楚辞》表达的则是古代部族对大自然的敬畏。
《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和《东君》最初是合在一起的,讲一个戴着面具、身体魁梧的男子与一个女巫之间的关系。《九歌》最早是祭祀仪式中巫和巫之间的对唱,而且通常是男巫和女巫之间的对唱,即湘君与湘夫人。要演绎《九歌》,最困难的地方是不太容易知道哪一句是谁的台词,因为《九歌》不是叙事,而是巫和巫的对话。我们不应该被所谓注释限制住,而是要从字面上去感受。比如《东皇太一》和《东君》里用了很多文字来表现光线,表现创造的力量,表现伟大的精神,我们能够知道这是创造之神;而《大司命》中用了很多阴暗、困顿的句子,来形容生命的衰老,讲的主题是死亡。
其实,《九歌》讲的是人生必须要面对的几个重要因素,比如爱情,比如死亡。从这个角度重读《九歌》,也许能够摆脱章句带来的困扰。《诗经》的章句并不难懂,可是《楚辞》读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它有太多特殊的词汇和形容,总喜欢用夸张浪漫的词汇去营造一个画面。比如讲到旗子,就会用“蕙绸”,这是用兰花的叶子编成的旗子,其实是在讲旗子的漂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属于南方华丽文学与屈原个人个性的描述。
读《离骚》的时候,我常和朋友讲,你很难相信一个男性诗人怎么会爱美到这种程度。《离骚》是屈原的自传,你能感觉到这个诗人头上戴着花,身上也戴着花,他一动,蝴蝶都跟着飞来了,炫耀铺张得不得了。这就是屈原的个性,也是楚国的文化特色,它的装饰意味特别浓,辞章特别华丽。
我在读《楚辞》的时候,通常会让自己被一个氛围包裹。比如东皇太一和东君给人的感觉是太阳升起和人们繁衍与创造的力量,生殖的意义非常强。东皇太一的“一”是一切创造的起源,宇宙酝酿的原始力量在这个部分当中爆发出来。如果东君是一个男性之神,东皇太一则可能是男女合一的双性神。很多神话当中都有双性神,同时具备雌性与雄性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对中国文学史持一种审美态度,而不是注解态度,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去发现《九歌》感动我们的力量。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觉得《九歌》还活着?云中君的美是早期人类在观察云的流动时得到的体会,《九歌》对云中君的描述充满翩跹和流连,讲的是云飘忽不定的美,讲的是云的速度、流转和变化。今天,我们是不是能把对云中君的欣赏变成对街上穿直排轮滑鞋的小孩的欣赏?他也有云一样的速度,也可能翩跹,也可能流连,可能就是现代的云神,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在意他,甚至看到他就骂,骂到他不敢穿直排轮滑鞋。其实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很多美学都在延续,今天也有太阳神、湘夫人、云神,这些“神”一直都在我们周遭。
其实我觉得湘夫人和湘君是合在一起的,有湘夫人、湘君之别,只是我们后人的意图。《九歌》里这两段是祭祀湘水之神的对唱,其实我们并不太清楚湘水之神到底是男是女,它介于两个性别之间。这一段非常优美,有爱情的失落和幻灭。湘夫人好像一个在岸边永远等不到逝者亡魂归来的女子,这时湘水之神就变成了人与河之间非常复杂的情感记忆。
中国的文人很喜欢《九歌》中的湘夫人。各位可以去看一下,画家画得最多的形象就包括湘夫人。因为文人大部分都是男性,湘夫人就变成了他们对于女性和爱情的向往,这一点和美术史中的《洛神赋图》类似。如果大家仔细去读曹植的《洛神赋》,就会发现它的结构完全是从《湘夫人》这里延续下来的。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都非常主动,可是我们的女性神不是这样,男方也不太能确定她的身份和角色,所以她们常常处在自怜自伤的状态里。
《九歌》仍以不同形式活在今天。当下我们还可以在初民的文化中感受到对太阳、河流、山林,乃至天地万物的敬拜。《九歌》中涵盖着我们每个人不同时刻的不同情感:风和日丽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太阳神一样;心情很郁闷的时候,就很像“山鬼”。“山鬼”可能是我们心灵中所隐藏的孤独和悲哀,还有很多与自己的纠缠,没有朋友,没有阳光,在一个阴暗角落里活着,很像古希腊神话里那个变成回声的女神厄科(Echo)。《九歌》不只是大自然中万事万物的象征,还能变成我们心情的不同状态。
春秋战国以后,中国早期大量的神话都消失了。但《九歌》是中国古代的神话记忆,它能帮助我们恢复对大自然的丰富情感,使我们更富想象力。
(摘编自《蒋勋说文学》,蒋勋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
蒋 勋 1947年生,祖籍福建,现居台湾,《联合文学》社长,是近年来广受两岸读者欢迎的华语作者。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近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推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