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刺绣、书画……面对丰厚的文化遗产,今人应秉持怎样的心态传承,才可称是敬惜传统;又当如何释放传统自身的创造力,从而让其活在当下?在文化遗产日即将到来之际,“观天下”邀请昆曲表演艺术家柯军分享他在实践中的思考。
——编 者
没有一份事业,比守卫遗产与先辈关系更紧密。身为遗产继承人,我们要时时丈量和掂量自己与历史、与先辈的距离。这丈量、这掂量,须屏息敛神,战战兢兢,乃至顶礼膜拜。
如此幸福,如此沉重。
也没有一份事业,比遗产的未来更充满危机。古老的艺术样式,与历史时空严丝合缝。怎样从今天的水土中获取代代相传的生命活力?
如此纠葛,如此艰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昆曲长河曲折,曾经丰沛汤汤,曾经枯水断流。传承使命重得压迫人,与时间的赛跑急得鞭打人,我们别无选择。
一
前辈的每一个足印中,先锋的创造精神熠熠生辉。他们铸就了昆曲的辉煌年代,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昆曲人的天空。
昆曲产生之前,南曲四大声腔已广为流传,明代嘉靖年间,在南曲的板鼓声中,历史的册页中走来了魏良辅的身影。这位民间的声腔家觉得南曲“率平直无意致”,决意变革。他“面壁十年”,躲进小楼成一统,与一批志同道合者形成革新南曲的一个群体,魏氏吸收了南诸声腔的音乐精华,又引进了北曲,创立了新声即昆曲“水磨调”,使曲调和行腔“流丽悠远”,“其排腔、配拍、榷字、厘音,皆属上乘”。从此昆曲问世,魏良辅被誉为“曲圣”。
接着,便有了专为昆剧而写的第一个剧本《浣纱记》。作者梁辰鱼成了第一个吃“新昆腔”这只螃蟹的人。此后,一大批戏剧作家涌现,昆曲剧本数以千计。其中,最为著名的《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历经时间流转,至今观照人类的情感与心灵。
从明中后期到清朝康乾盛世,昆曲达到巅峰,被誉为“盛世元音”。
这辉煌持续长达200年之久。
陆文衡在《啬庵随笔》里的词是:“通国若狂”。铺天盖地般的全民痴迷,在中国戏曲史上没有第二个剧种。而今昆曲长期波澜不兴的小众局面,让人难以想象当时的盛况。
盛极必衰。徽班进京,逐渐取代昆弋成为京城主流。昆剧滋养着各地方剧种,自身却日益败落。
事实上,清代以降,昆曲衰微,这个剧种一直要“死”,又一直在活。每当昆曲要“死”的时候,总有人以殉道者般的精神出手相救。危局中的拯救,是与开创者一脉相承的拓新无畏。
1921年,一批文人志士在苏州创办昆剧传习所,培养出40多名“传”字辈艺人。“传”字辈艺人历经战乱,撑到1949年,终于将昆剧 “传”进了新中国。
然而,薪火微弱。1956年,浙江省昆剧团《十五贯》晋京演出,一举轰动,“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周恩来语)。这本《十五贯》,是周传瑛等一批前辈由《双雄梦》改编而来,向昆曲输入了新时代的生命血液。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历经“文革”动荡、市场冲击,昆剧没落无人识,舞台上几近绝迹。“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成为昆曲人心中的痛。
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首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后,中国昆剧7大院团、800壮士迎来逐渐回温的新世纪。
回望经典创造的历史,同时是开拓与担当的历史。坚守与拓新,从来不可能分开。
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游园惊梦》,昆曲中最动人心弦的一折。当杜丽娘出场,吟唱起这段著名的《皂罗袍》,文本唱词的典雅唯美叫人折服,婉转如莺的唱腔音调动人衷肠,表情画意的身段让人迷醉,还有伴奏、舞美等,构成了昆剧完整、严密、讲究的综合艺术体系,为其他剧种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艺术元素与养分。
然而,有人预言,昆曲再过30年就要没有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
在明清鼎盛时期,昆曲有折子戏近3000折。衰落后的同治年间,苏州四大昆班上演剧目有140余种、800多出。解放初期,“传”字辈演员累积剧目还有600多出。再到“继字辈”“昆大班”尚有近300折。现在,一线正当年的生旦,每人仅余几十出,青年演员身上的戏已递减到个位数。传一代,少一半。如按照这个规律递减,30年后,还能有昆曲吗?
昆曲申遗成功之后,人们对昆曲“遗产属性”的认识才逐渐被点醒。既是遗产,就要考古,考古出来,就要保护,然后传承。
最近,我和江苏省昆剧院、苏州大学的同仁们做了一次“考古”。现在全国各大昆剧院团都号称有二三百出折子戏,但真正经常上演并传承的仅一百多折而已。
局面令人忧心。昆剧作为“非遗”,她的价值体现在哪儿?毫无疑问,她的文学性、音乐性、舞台的表演性在经典折子戏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几百年来,昆剧传承的精华便在折子戏。我们确立了未来五年的传承方案:将江苏省昆剧院传承至今的243出折子戏梳理出来、传承下去。我对我的同事们说:你们每个人身上要有100出戏,不传下去不许死!
怎样传?众声喧哗中,昆曲的传承要秉持“最传统”。昆曲需要“口传心授”,珍贵、正宗的“玩意儿”在老艺术家身上。新编昆曲可以有,但不能变形,不能“转基因”,不能山寨,否则便沦为戏迷所戏谑的“雷剧”。
也只有那些符合“最传统”昆曲规律的新编剧,才有可能经受市场、艺术和时间的多重检验,被收纳进昆曲经典的宝库。
三
“遗产”一词,令人骄傲?其实悲伤。遗产,意味着濒临灭绝。我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朱鹮”画作。朱鹮,濒危保护鸟类。其生存状态恰如昆曲。
2010年世博会上,中日艺术家合作演出。两国非遗表演项目昆剧与能剧首次对话,碰撞出《朱鹮的故事》,上演近7000场次。
这次合作促使我们思考,传统表演艺术恰如朱鹮,是关在笼子里做陈列品,还是放之于大自然使其茁壮生长?
这思考也源自切肤的体验。作为遗产传承人,我们必须守,一成不变地坚守。但传统程式太强大了,封闭住了我们的呼吸,生命个体的天然活力与之冲突着。守与逃,逃又回,守又逃……这之间的冲突张力,竟转化成了创造的动力。
首先,我们要呼吸,昆曲要在社会中、现实中呼吸。我尝试让昆曲和高铁“共振”:当长江三角洲的各大城市因高铁通达而成为“一小时都市圈”时,昆曲打出高铁概念,力邀周边城市市民前来观剧;让昆曲走入地铁:当忙忙碌碌的上班族在地铁中突遇杜丽娘、柳梦梅,穿越般的冲击会带来怎样的感受?让昆曲全球直播:在世界各个角落,每周六晚上可以收看昆剧现场表演;让昆曲“讲”英语:将全部折子戏唱词精准翻译,扩大昆曲的观众群。
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让昆曲青春地、当代地活着,而不是像遗老那样等待扶持,等待喂养。当昆曲依靠自身的生命力创造出每年五六百场的演出时,她便不再是笼中的朱鹮、玻璃柜里的陈列品。
在“昆曲表演者”身份之外,我作为“艺术工作者”的那个角色在实验“新概念昆曲”,唱腔是原汁原味的昆曲,但思考、舞台、角色设置都是现代的。《奔》《浮士德》《余韵》……汲取传统的美质,融入新理念、新技法,适合于现代化剧场。
还可以走得更远。从昆曲的宝库里,拿出一些东西来,去和世界上其他领域的艺术对话。世博会上的“朱鹮”仿佛一粒种子,现在已经发展出一个国际艺术节、一个艺术计划。目前,与昆剧进行对话的,从日本能剧扩展到了泰国、印尼等亚洲国家的传统表演艺术。不同国家的艺术家既独立表演传统剧目,也合作创造实验剧。
是的,我们既要“最传统”,又要“最先锋”。今天的昆剧艺术工作者化身为两个主体:一支考古队,一支探险队。前者保护遗产不折不扣,后者发展创新毫无畏惧。他们各自背着行囊向相反的两极进发,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昆曲发展的弹性空间,距离越大,弹性越大。
当我们坚守传统时,我们在与古人对话,向过去膜拜。当我们开拓创造时,我们更感知到了前辈探路时的心境和活力。其实,路一直是这么走来的。昆曲是这样,想来其他古老的经典艺术莫不如是。
今天的经典,是过去的先锋。
今天的先锋,创造出明天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