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码头河上的前进桥折向东南,穿过朝阳园艺场果林间的便道,就看到了右前方的李白塑像。正是油桃和大白杏成熟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清甜气息的果香,不由人不心生旁骛想入非非。到太白涧来,这是最好的季节。
太白涧是连云港花果山附近的一处名胜风景,景区内不仅沟壑纵横,曲径通幽,自然风景美不胜收,而且还因大诗人李白在这里的遗迹而彰显着浓厚的文化气韵。太白涧的标志就是眼前的这尊李白石像。
李白是诗仙,也是酒仙。诗是形而上的才华和气质,造型师不大好拿捏,与之相比,酒则是形而下的世俗生活。《易经》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对于酒来说,这个“形而下”的“器”就是酒杯。我在全国各地见过的他老人家的塑像,大抵总是青衫飘然——那是行吟诗人的风神,而手中又总要举着一杯酒。太白涧的这尊塑像大体也是这般造作,只是不见了往常的飘逸。他双手捧杯,目光凝重,似乎在默祷什么,其神态既无放达之色,衣带亦无飞扬之姿。如果不是手中的酒杯,说他是那个忧国忧民的杜甫,大概不会有人怀疑的。
这是一个心事萦怀满面戚容的李白。
唐天宝十二年秋天,李白再度南游。他早就听说东海之中有一神山,名郁州,相传此山由苍梧飞来,又名苍梧山。李白是向往神仙的,现在既然南行,不远处又有神山,岂有不游之理。秋天的苍梧让诗人兴致盎然,这里有看不尽的飞瀑流泉绿树红花,听不尽的猿啸虫鸣莺歌燕语。涧中有一岩洞,可容十余人,曾是僧道修炼之所。李白和几个朋友在洞中小憩,把酒高谈,其间忽然有人说及一桩传闻,说日本遣唐使回国的帆船在海上遭遇风暴,随船的使节全部遇难,其中也有李白的好朋友晁衡。李白是性情中人,从来就把朋友情谊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禁不住仰天长叹,大放悲声。诗人的悼亡当然离不开诗,友情越深,诗也写得越好,这首悼亡诗就是后来被人们传颂千古的七绝《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在古今中外的诗人中,李白的咏月诗篇无与伦比,不知这与他名白字太白有没有关系。他对月亮寄托了那么多的理想与深情,每一轮月亮都辉映着中国文学史的册页。如果说酒是他的世俗依存,他陶醉于斯亦沉浮于斯。有了酒,他可以“长安醉花柳”,也可以“五岳倒为轻”,甚至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那么月亮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他的诗中有多少月亮啊!床前月、天山月、夜郎月、长安月,连儿子也取名为明月奴。这个“奴”字的意思很贱,放在名字中,解释来解释去意思都不大好,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过去,即表达了对月亮最虔诚的臣服与崇拜。李白太喜欢月亮了,以至到了20世纪,他的这种痴情感动了联合国的有关官员,他们以李白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最醒目的一座环形山。
在李白吟咏的那么多月亮中,哀悼晁衡的这首沧海月别有情味。“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悲凉之雾,遍布沧溟,这恐怕不仅是对亡友的悲悼,也是预先为大唐王朝所作的一首盛世挽歌。伟大的天才总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何况这些年的身世际遇给他的启示足以铭心刻骨。
12年前的那个秋天是属于李白的,至少诗人自己这样认为。天宝元年,唐玄宗连下三道诏书,召李白进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种一步登天的翻身感简直让他得意忘形了。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皇宫里盛大的歌舞和达官贵人的奢侈豪华让李白眼界大开,长了不少见识。但等他见识得差不多了,皇上也腻烦他了。便“赐金还山”,打发他走人。长安三年,李白只留下了三首《清平调》,都是恭维大美人杨玉环的。虽然杨玉环“笑领歌词,意甚厚”,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却不能不说是歉收的三年。
当官的梦破灭了,还是做他的行吟诗人去。回到山东后,李白又踏上了大江南北的漫游之路。这时候他才44岁,正是一个诗人最成熟的年龄,长安三年的大起大落,孕育着不朽的诗篇,他诗情勃发,有如长风豪雨,在这种情况下,不想写出好诗都难。还是杜甫说得好啊,“文章憎命达”,真正的诗人,天生就应该与玉堂金马无缘,这是一种宿命,还是趁早别做富贵梦吧。
现在是天宝十二年秋天,当李白在苍梧山上痛悼晁衡时,在都城长安,年迈的玄宗皇帝正陶醉在华清池的温泉和华丽的宫廷歌舞中,他虽然能够吹笛击鼓,亲自为杨玉环领衔演出的“霓裳羽衣舞”伴奏,但帝国的根基已经朽烂。在河北范阳,大腹便便的安禄山虎视鹰扬,厉兵秣马,山雨欲来风满楼,动乱的阴云正在聚合。而在离长安不远的一处叫马嵬驿的地方,可能已经为杨玉环挖好了一方墓穴。“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后人张祜的诗虽然有点刻薄,但当初“一骑红尘”进献荔枝的奢侈和最后缢死马嵬坡的结局难道不是因果相联的吗?
9年后,传说李白在安徽采石矶跳江捉月而死,这是最浪漫而富于诗意的死亡。当时安史之乱尚未最后平息,唐王朝从此盛世不再。
(作者曾出版《绍兴十二年》、《湮没的辉煌》、《大运河传》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