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岑参有一首诗: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不知为何,在我从小到大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回旋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唐代僧人玄奘。
大雁塔离我居住的新村很近,也就两三站路的距离。站在乐游原上向西南眺望,那座六十四米之高的伟岸身躯就那样巍然屹立在历史的天空。
其实,最早到西域求法的不是唐僧。从三国到东西晋到南北朝,史书上记载的离开东土到西天取经的就有一百七十人,但能够全身而归的却只有四十三人,大多数都死在了路上。但这种西天取经的壮举,却成为一种追求“真理”的精神象征。不管佛教能否称得上真理,当时的人们就是怀着这样的信仰不断往西天求法的。这是僧侣的追求,也是自公元3世纪以来的传统。
初唐的时候,国力尚不强大,与西突厥人正有冲突,朝廷是禁止私自出关的。但当时的情况是,宗是宗,教是教。因为对经典理解上的分歧,佛教内部产生了许多派别。各执我执,各执法执。“先贤之所不觉,今者之所共疑”。天竺国是佛教的发源地,那烂陀寺是世界佛学的最高学府和中心。这是唐僧下定决心要去西土的原本。
贞观三年八月,唐僧“冒越宪章,私往天竺”。从长安出发,经秦州,过兰州,过凉州,过甘州,过肃州,唐僧是日宿夜行的。在抵达玉门关的时候,唐僧所骑的那匹白马死了。现在的疏勒河边还有一座白马塔,一颗曾经拴马的大柳树还存活在寺院门口。他又买了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收了一个叫石盘陀的徒弟。这时,捉拿唐僧的文书早已到达,但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偷渡成功了。那个羌笛怨柳春风不度的地方我去过,一座夯土的孤台上唯余了几面断垣残壁,前面的戈壁荒漠上就是散落的烽燧了,当地人叫白墩子。又是几天几夜的行走,到了第五座烽燧,也就是最后一座烽燧,那个叫石盘陀的胡儿深知,再往前就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死亡之地。这胡儿动摇了,也是想着协助偷渡出境是死罪,也是想着前途渺茫去也是死,就动了抽刀杀师的念头。但唐僧闭目端坐,念珠如常,那种沉静如佛的庄严令这个凡夫俗小还刀入鞘了。
在八百里浩瀚无边的莫贺延碛,一个大唐的苦行僧孤身而西,人兽的骨骸是生灵的路标。在漫天扬卷的黄风黄沙中,唐僧随身携带的水袋不慎掉在沙土上。水尽则命尽呀。他牵马往回走了。可他突然想到,他是发过誓的,不到天竺,绝不回头,宁愿朝西而死,也不东回一步。就这样,又西行了四天四夜,到第五天的时候,他的意志再也撑不住他的身体,他躺倒了。或许是有佛祖在冥冥护佑,那匹老瘦的红马拖着他走,前面是一片水草丛生的绿地……
就这样,出了流沙,到了伊吾,到了高昌。又西行千余里到了天山,那里海拔四千多米,月余的踏雪卧冰自不须说,在高昌剃度的四个徒弟已有两死,二十五个使役冻毙者十之六七,三十匹牛马也死之将尽了。但这个人依旧义无反顾,千里万里,一路向西,渡孔雀河,过铁门关,越白山黑岭,穿江河泽川……
就这样,历经十八个春秋的千难万劫,一个大唐的和尚携带着三百五十七部梵文经典回到了他的祖国。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五,“道俗奔迎,倾都罢市”,那是一种怎样举国相拥的盛隆啊!
我知道,矗立在大慈恩寺西院的那座塔,是唐僧“亲负篑箕,担运砖石,首尾两年,功业始毕”的。我也知道,这座塔之所以叫大雁塔,是因为《大唐西域记》中那只舍身而死的大雁菩萨般慈悲显灵的传说。我知道,在那座恢宏庄严的佛塔门龛上,有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和高宗的《述三藏圣教序记》,那是初唐的大书法家褚遂良沐手敬书的。我也知道,石门石楣上的线刻浮图,是阎立本和尉迟乙曾沐手敬绘的。想想看,一个僧侣的译著有两位当朝的皇帝为之作序,一座佛塔有当时最著名的书画大师的真迹墨宝,那种护佑是空前的,想必也是绝后的。
这个人公元600年出生,公元664年圆寂。前二十九年乃隋唐天下大乱之际,他遍历陇蜀荆赵诸地,参谒佛道宿老,足迹及于半个中国。中十八年孤身涉险,经东土而中亚而天竺而摩羯陀国,瞻礼胜迹,钻研诸部,历谒明贤,寻求梵本。后十七年“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提倡忠于原典之译经新规,著《大唐西域记》十二卷,载西域一百三十八国之历史地理宗教神话风土人情,在佛教史学及中西交通史上至堪珍视……
一部《西游记》已让这个人家喻户晓,一座大雁塔也让这个人名留千古而不朽。这个人俗名陈祎,法名玄奘,赐号“三藏法师”。这个人活了六十四岁,大雁塔高六十四米。
真的,每当我站在乐游原上眺望西南的时候,我都觉得那座高耸入云的塔是一个人。有人说,大雁塔是西安人心中的一枚印章。我以为,大雁塔抑或是一种颇有典范意义的民族性格或中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