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当我们来到赣州郁孤台公园时,正是清秋时节,还赶上“两三点雨山前”。站在半山腰的辛弃疾,并没有回敬我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仰慕者的注目。他目光专一,夹杂着几丝忧虑和愤怒,掠过这座以他为荣的城市——赣州的大街小巷,一直望向天际。他的右手从披着的大氅中伸出,攥住剑柄,把剑身抽出五分之一。下一刻,他或许拔剑出鞘,或许把剑按下。这让人想起莱辛的美学名篇《拉奥孔》。里面谈到,造型艺术家要避免描绘故事顶点的时刻,而宜选用情节发展到顶点前那个“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拔剑出鞘前一刻的辛弃疾,正好保持了艺术表现必要的张力。
低矮的灌木和不知名的树覆盖着半山腰,微雨湿润着红土地,地上的生物潜滋暗长。这场景仿佛持续了千年。时而有鸟鸣声打破寂静,有人说:“这会不会是鹧鸪?”他的问话立即引起人们的兴趣。飞鸟似乎是古典文学中超越时间的存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朝代更迭,物是人非,似乎只有飞鸟可以冲破时空的限制,俯瞰大地和苍生。
来到郁孤台的读书人,不去看看辛弃疾似乎说不过去。他在赣南附近度过了大半的人生岁月。他终生以恢复中原为职志,欲挽狂澜于既倾,但最终壮志难酬。“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是他传唱千古的名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最后一句。
那一晚的鹧鸪,是否会穿破千年的历史风尘飞到我们面前?我们不得而知。但与我们相比,千年以来的鹧鸪,没有我们变化得那么快。与我们相比,它们离历史现场更近。那么,就让我们听听鹧鸪是怎么说的吧。
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写道,“南渡之初,虏人(金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辛弃疾)自此起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德国接受美学代表人物姚斯说:“第一个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证实。”后人对于这首词的解读,多少都是站在罗大经的肩膀上而生发的。那么,鹧鸪究竟说了什么,让人以为辛弃疾表示“恢复之事,行不得”。难道怀有雄心壮志的辛弃疾,对于恢复失地也是悲观的?
查宋人所著《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鹧鸪“生江南,形似母鸡,鸣云‘钩辀格磔’者是”。此“钩辀格磔”的鸣声,演化为“行不得也哥哥”和“但南不北”两种谐音,因而有两种不同的寓意。前一种从“行不得也哥哥”生发,常用以抒写离别之苦,后一种与南人思念故土之悲相联系。
历史上的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二十岁出头就成为抗金起义军的领袖,率领五十多人奔袭几万人的敌营,把叛徒擒拿,带回南宋都城建康。从“沦陷区”山东初来南方,他对朝廷的畏缩并不了解,他曾写出《美芹十论》《九议》等关于抗金北伐的建议。但已经无意打仗的朝廷反应冷淡,只是把他先后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治理荒政,整顿治安。这与他的理想大相径庭。
北宋张咏《闻鹧鸪》云:“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北客南来心未稳,数声相应在前村。”“北客南来”也是张咏的山东同乡辛弃疾的写照。他满怀救国之志,而朝廷对这位军事强人始终怀有戒心,处在不能不用又不能重用的尴尬境地。“闻鹧鸪”不仅引逗起他对沦陷故土的怀念,也撩拨着他内心的隐痛。他一生坚决主张抗金,并没有因为屡次受挫而颓废。“江晚正愁余”之“愁”,与《水龙吟》中“无人会、登临意”之“意”,正是一番滋味。英雄终有迟暮,但英雄之心不会死去。
鹧鸪的鸣声不时划破山谷的寂静。朝代更迭已经不知凡几,鹧鸪似乎依旧在对我们诉说着辛弃疾的故事。
(郭超,作者为本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