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3日,著名文史学家、中华书局原总编辑傅璇琮因病逝世。本报特约三位学者撰文,以寄哀思。
今天——1月23日是上海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这寒冷之于我,不仅由于气温骤降到了十数年来沪上少见的零下六度,更因为彻骨的北风,同时吹送来一个钻心的噩耗——下午,傅璇琮先生在京仙逝!
从1986年初识先生起,直至现今,我对先生一直执弟子礼,去信时,总以“学生”“生”自署——我虽然从未师从过先生,然而从踏上唐诗学研究之途的第一天起,我已自承为先生的私淑弟子。如果问我,除大学与研究生时期的恩师林庚先生、施蛰存先生外,对我学术生涯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必毫不犹豫地回答:两本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版的两本唐诗学论著,一本是马茂元先生的《晚照楼论文集》,另一本就是璇琮先生的《唐代诗人丛考》。两书均足见通识,而前者启我以如何从诗歌文本的语言组织中去领悟唐诗的魅力,梳理唐诗的轨迹;后者则更教会了我,这种领悟梳理必须尚实求新,充分重视从文化学角度对诗人、诗人群行事交往的考订,并从中把握诗史的演进趋势和形态。可以说,后来风行的唐诗研究的许多方法,如唐诗的历史学研究、文化学研究、地域诗人研究、中小诗人研究等等,在先生这部著作中都已开其法门;所不同的只是,先生从不孤立地运用这些方法,而总是以诗、诗人、诗史为本位,将各种方法综合于一体,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诗学研究风格。这一特点也贯穿于他嗣后一系列论著中,而成为后学的楷法。
关于先生的学识与学理,论著已多,傅明善先生的《傅璇琮学术评传》更作了全面的梳理,故无须赘论。我只想说一下自己当初读《丛考》时的感受。用“震撼”来形容肯定不为过分,上述研究路向所显示的大气局,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浅薄,也因此预感到,我所选择的这条道路将会尤其艰辛。《丛考》是如此地吸引着我,以至如同读一部精彩的长篇小说一般,仅用三四天时间就读了第一遍;接着又特意买来了一套色笔,开始读二遍、三遍,同时划上了五颜六色的种种记号与批语,以至一个多月下来,新书读成了旧书,封面、书脊都破损了。而研读的第一个成果,就是我的硕士论文《吴中诗派与中唐诗歌》质的提升。当时圈内人都能看出这篇为我在唐诗学界打开局面的文章,除了明显有林庚师、蛰存师、茂元师的影响外,就其架构而言,大多得益于璇琮师《丛考》的思理与方法。不仅如此,我后来的研究,包括近十多年来对“诗学—文章学”体系的理论建构,就其核心——对“文章”自足性与开放性的认识而言,也当归源于《丛考》的启示。
先生对于我的启迪,不仅是学问上的,更有人格上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应当说是国内众多学会中风气与成果都可称出色的一家。这自然得归功于历任会长的表率作用与尽职尽心,而璇琮师更是诸会长中尤具亲和力与组织能力而威望尤著的一位。以至不仅在他年届七十时,会员们集体挽留他续任一届,而且在他谦谦之风的影响下,后一任会长的产生更顺利到互相谦让的境地,因为高标在前,景行垂范。
与我相先后这一辈唐诗学人,直至现今会长、副会长的这一群,每个人都能说出多个先生对自己奖掖有加的故事;而看一下先生的诸多题跋,更可以感到,对比我们更晚一辈的唐诗学人,他也总是有求必应。我是1986第一次参加学会双年国际研讨会的,说是初出茅庐还有点勉强,然而会前先生让我作大会发言。“我不行。”我说。“讲讲吧,没事的。”先生笑说。记得以后二三届年会,已任会长的先生总安排我大会发言,位次还相当显著。直至我在唐诗学界算是站稳了脚跟,才换其他更年轻的学者。从八十年代起约二十年的时间里,我能在繁忙的编务之余,长夜笔耕,坚持唐诗学研究,璇琮师的奖掖可说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有一次,我就韦应物行事中的某一细节与先生笔谈讨论,自忖是姑妄言之,焉知先生不仅肯定了我的意见,而且说以后有机会修订,必说明是我的见解。尽管我再三说不可,然而在《唐才子传笺证》出版时,先生真的郑重其事地在修订稿这一节上加上了备注,说明是吸取了赵昌平同志的意见。这对于那些“安心”在学生论著上署名为第一作者的“导师”来说,无异于一种针砭。我任总编辑后,先生屡次对我说,你不能再自署“学生”了,上古社总编怎能是中华总编的“学生”?我自然不能改称,先生没法,只能笑说,随你吧,只能私下说说啊。
先生的私淑弟子或得其沾溉者,有不少后来都成为业绩斐然的著名学者,如陈尚君、戴伟华、吴在庆、胡可先等等;然而先生每组织一种重大的学术课题时,他们都会主动放下自己的项目,悉心投入。原因自然在于先生向来的呵护与奖掖。这也是先生任会长期间,能相继组织完成《唐才子传笺证》《唐五代文学编年史》等大型基础性研究工程的重要保证。当然,这些项目与先生的示范作用也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数十年来始终保持着尚实求新的学风,而不随波逐流或固步自封。
据天气预报,明天,不,应说今晨,沪上的气温继续下降,或至零下八度;然而忆念竟在钻心的痛楚中伴随有一缕暖意,提醒着我应当在自己的余生,尽力完成先生一直关心着的我的一部书稿。因以挽联一副,敬奠于先生灵前。
长河星坠,朔北惊传蒿里曲
广莫风寒,东南犹仰赤城标
(作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原总编辑,本文写于2016年1月2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