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民俗的春节与作为个人记忆的春节是两回事。你兴奋不已的,他人未必感兴趣;反过来,别人津津乐道的,你也很可能插不上嘴。说全国人民享有“同一个春节”,在我看来近乎幻象。共享的,只有休假与美食;就连团圆与否、鞭炮有无,如今也都成了未知数。其他习俗,更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春节,属于1986年。无关“国泰民安”大格局,纯属自家小问题。那年,我第一次偕新婚不久的妻子回乡。三兄弟都娶了媳妇,阖家团圆,自然是其乐融融了。父母亲私下支招,为了逗不懂普通话的祖母开心,妻子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句潮州话。这一招很管用,原本叮嘱不要找“不会说话”的媳妇的祖母,如今连连夸奖这孙媳妇好,会说话。日后的春节,或南北遥望,或人天相隔,如此温馨的场面,再也没有出现过。因此,在我记忆中,那年潮州的天特别蓝,笑脸特别多,潮州柑特别甜,潮州大锣鼓也特别响。
偶尔与皇城根下长大的妻子聊起来,她也对这个在南方小城度过的春节特有好感,而且还提及一个细节——大年初一在当地西湖公园外边观看潮州大锣鼓,那些扛标旗的少女很可爱。想想也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观赏过诸多节庆场面,要说闹中取静、武中有文、俗中带雅,还属潮州大锣鼓队中扛着标旗“招摇过市”的靓女们。
作为粤东地区及东南亚流传极广的传统音乐,潮州大锣鼓兼及锣鼓乐与管弦乐,特别适合于行进中表演。关于潮州大锣鼓的历史溯源及演奏特点,自有专家论述,我只知道,相对于固定舞台或典礼表演,节庆时的巡游最见风采。配合着神像、花车、舞蹈、标旗,以及不时炸响的震耳欲聋的鞭炮,这个时候的潮州大锣鼓,虽仍有迎神赛会的意味,但其周游街巷,祈福远大于酬神,人间趣味占绝对优势。
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即便都是春节巡游,各地的鼓乐与花车也不尽相同,难分高低。比起踩着喜庆的锣鼓点上蹿下跳、威武刚猛的舞龙或舞狮,潮州大锣鼓队中扛着标旗默默行进的少女,实在是过于娴静了——既不唱,也不跳,只靠身姿与面容,还有肩上的各色标旗,吸引着无数围观的群众。
大概是读书人的缘故,我们首先关注的是标旗上绣着的大字:“一帆风顺”“出入平安”“国泰民安”“吉祥如意”“恭喜发财”“改革开放”“一心向党”“实现四个现代化”……再加上“旅泰华侨”“新加坡潮州商会”或香港某某公司捐赠的字样,真的看得你眼花缭乱。与各种口号或吉祥语之混杂相对应,这些色彩瑰丽,用金线、银线、绒线绣制而成的旗帜,同样新旧杂陈。为什么会这样呢?因潮绣从属于中国四大名绣之一的粤绣,制作考究,工艺繁复,绣一面精美的标旗,需花不少时间。因此,各村镇锣鼓队的标旗,都是逐渐积攒起来的,自然带着时代的印记。
这些精心制作的标旗,平时妥善收藏着,过年过节或重要庆典时,方才用竹竿穿起来,由妙龄少女横扛着,随同锣鼓队巡游乡里或城镇。前头挂一小袋潮州柑,寓意“大吉大利”,后面的竹梢随步伐上下颤动,更显少女之婀娜多姿。至于扛标旗的少女,穿华服,戴墨镜,步态轻盈,面容娇美,更是万众瞩目。
前些天在东京的东洋文库与日本学士院会员、东京大学名誉教授、现任东洋文库图书部主任的田仲一成教授聊天,说起他当年拍摄潮州祭祀戏剧相关照片,我问还记不记得那些扛标旗的标致少女。他连声说记得记得,只是没注意这些少女是否长得漂亮。
田仲先生1978年到2012年间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及东南亚各国所拍摄的有关祭祀演剧的资料照片35044枚,现挂在日本东洋文库网页上,可查询并下载。我以“潮州”为主题词检索,得943枚,其中1980年阴历七月初十拍摄的香港筲箕湾巡游,有9张出现少女挑花灯或扛标旗。拍摄者研究祭祀与演剧,故注重场面及氛围,图片上的少女,或仅存背影,或只露半边脸,没有特写镜头。这明显不同于街边围观民众的观赏趣味。有人拜神像,有人听锣鼓,有人赏标旗,但更多的是指点这个或那个姿娘仔(潮州话,指未婚少女)“好看”“雅绝”“有架势”。这里所评说的,包括面容、扮相与步态,混合着舞台感与现实性。
这些扛标旗的少女,随锣鼓队走大半天路,很累。可这是个好活,大家抢着做。我在潮汕某山村插队时,有机会仔细观察农村里的春节活动。1974年冬天,大队宣传委员被抽调学习,我代管三个月。筹备春节联欢活动,那可是宣传委员一年中最吃重的活。作为“临时代办”,我注意到,为了这扛标旗的四个名额,各房头及大队干部争得死去活来。哪个房头都有好看的姿娘仔,凭什么让她们几个独享荣耀?要知道,有了这堂堂正正地在公众面前展示风采的大好机会,春节过后,自然而然就成了本村乃至四乡六里的名人,还愁嫁不到个好人家?以至介绍某某女孩时,你只要说她曾扛过标旗,大家就能想象她的相貌、人品、家世、步态等。
2004年春夏,我在巴黎某大学教书,刚到时,便听朋友绘声绘色讲述春节前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花车游行。那是为了纪念中法建交四十周年,官方主持、民间组织的大型文化活动。来巴黎之前看过相关报道,说潮州大锣鼓作为此次新年大巡游的压轴节目,如何引发了现场观众的阵阵喝彩,其中还特别提及那15支用中法两种文字绣着新春祝语的标旗。出于好奇,我问这位朋友,注意到那些扛标旗的少女没有?很遗憾,对方一脸茫然。
开始有点丧气,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此华丽且宽广的大街,本就不是扛标旗少女的舞台。我相信,除了若干怀乡的潮汕人,现场其他观众,都被充满动感的舞龙或舞狮吸引,而很少关注那十几个体态婀娜、笑容可掬、安静地走在大街上的少女——即便习惯于T台表演的名模,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与喧天锣鼓及华丽花车竞争,也不见得能取胜。
这就说到,我们潮州那些扛标旗的少女,生活在乡村或小镇上,没有受过任何走T台或戏剧表演的专业训练,只是偶然被选中,便扛上标旗,近乎无师自通地“摇曳多姿”起来。这是巡游队伍中一道靓丽的风景,其特殊魅力在于与围观民众的良好互动——熟悉更好,不认识也没关系,都处在同一个生活圈。某种意义上,这是农业社会自娱自乐的“选美比赛”加“时装秀”,更适合于走在乡镇或小城的街道上,而不属于繁华的大都市。
在《朝花夕拾·五猖会》中,鲁迅曾感叹张岱《陶庵梦忆》描写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为了扮演梁山泊好汉三十六将,而“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这样的雅兴与壮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不仅仅是钱的问题,生活形态变了,游神赛会的形式与风格也必然随着改变。同样道理,随着电视普及、网络便利、出游频繁,眼界日渐开阔的年轻人,或许不再围观、欣羡那些扛标旗的少女了。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很可能一生只有一次扛标旗机会的少女,随潮州大锣鼓巡游时,普遍戴着墨镜。这可不是为了遮阳,也不是为了扮酷,而是便于少女在行进或歇息时观察路边群众。这里用得着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很好奇,不知这些曾戴着墨镜,扛标旗走过乡镇或小城的少女们,多年后,如何追忆此等风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