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都是“目不窥园”的,倒不是想学董仲舒,而是我寓所的窗外通常只见邻家的屋顶,要不就是远处的一片水泥森林,根本无园可窥。女儿来电话说她在美国的新家有个小小的后园,园中花木葱茏,引起我强烈的窥园兴趣。当女儿控诉邻家的猫常潜入后园偷偷排粪时,我就义愤填膺,想买一架弹弓带去帮她打猫。我自幼喜用弹弓射鸟,虽然命中率极低,后来也没有成为许海峰,但打猫肯定弹无虚发。女儿一听大惊,连声表示不可,“常来的几个猫都是家猫,脖子上带着项圈的,要被你打死了会惹起诉讼的!”幸亏如此,一个月后我随着老伴赴美探亲,并未随身携带弹弓,免去了在机场安检可能引起的麻烦。
女儿家在加州南湾的小城Sunnyvale,她将它译成“阳谷县”,我暗笑她不熟悉繁体字,因为阳谷县的“谷”字原是指稻谷的“穀”,而不是指山谷的“谷”。不过“阳谷”二字倒是译得相当准确,那确实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城,远处围着低矮的丘陵。这个小城与谷歌总部所在的山景城近在咫尺,女儿正在谷歌打工,便置家于此。阳谷与南湾好像都不是中国人所熟知的地名,那个地区的总称“硅谷”倒是妇孺皆知,本文便径以“硅谷”为题。
我一进女儿家门,便迫不及待走进后园。园子不大,大约有十米长,六米宽。一面依着房屋,其余三面都竖着木栅栏而与邻家的园子相隔。栅栏就是插在土中的一排长条木板,锯得很粗糙,也不涂漆。我走到栅栏边用身体当标尺来测量,得知它约高一米九十。据说东邻住着一位高个男子,偶尔走到栅栏边便会露出半个脑袋,但一般身高的人是无法窥视邻家园子的。树木当然不受限制,北邻的一株柠檬树便有几枝直伸到这边,枝头果实累累。园子里果真是花木葱茏!沿着栅栏长着六株高大的玫瑰,都像小树一般,枝头盛开着红、黄二色的硕大花朵。此外还有一株夹竹桃,一株两米高的文竹,都在我的植物学知识范围之内。我在国内所见的文竹都是栽在盆内的,一般只有尺把高。美国人都是大个子,他们培植的花木也就身躯魁伟。园子尽头的一株树枝叶繁茂,形状像个大馒头,开着满树的紫色小花,花形略似牵牛花,女儿说它叫“土豆树”,不知是否杜撰。另有一株小树,树上倒悬着许多状似小钟的红花,女儿也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便临时命名为“金钟花”。园子里一半的面积铺着草坪,另一半则是粗糙的水泥板。几块水泥板的中心留着一块方形的泥土,便是从前邻猫前来排粪的地方。自从女婿买来一袋石子盖住泥土以后,便少见邻猫的踪影了。
我正在园内端详这些姿态各异的花木呢,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鸟鸣。抬头一看,原来有一个灰蓝色的大鸟站在头顶上方的电线上。美国的电线好像都是不入地的,小镇上沿街架着一排排电杆,园子上方也有好几道电线纵横交错。那个蓝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女儿介绍说它叫加州鹑,是加州的州鸟。怪不得它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是以主人的身份接见我们!以后的几天里我在园内看到不少种类的鸟,偶然可见在高空盘旋的海鸥,它们成群结队,忽来忽往,但从不飞到低空来。几乎每天都来的是乌鸦,它们只在电线或屋顶上停留,从不落地。美国的乌鸦极多,硅谷的小镇上便随处可见。我每天与老伴出门散步,总会遇到乌鸦,它们还喜欢朝着我们大声聒噪,音质像它们的中国亲戚一样的沙哑难听。但它们羽毛漆黑,油光水亮,所以美国人愿意接纳它们做邻居,就像南京街头的喜鹊一般。麻雀则是时时飞到地上来觅食的常客,它们身体比较苗条,行动也比其中国亲戚更敏捷一些。最令我惊喜的是蜂鸟。以前曾在书本与电视里见过它们的倩影,却从未睹其真容。南京的晚报曾多次报道有居民在紫金山上见到蜂鸟,每一次都被农业大学的鸟类专家断然否认。我以为只有南美洲的密林中才有蜂鸟,没想到在女儿家中得见芳容。那天清晨我正在园子里观察一群肥胖的大黄蜂,它们嗡嗡地在土豆树间飞舞,形状极像南京的“铁嘴胡蜂”。“铁嘴胡蜂”的学名不知叫什么,有一年它们不请自来,把我家阳台上的晒衣竹竿钻出好几个圆孔,要想在里面筑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老伴便向我下达了歼敌命令。作为家中惟一的男子,我当然守土有责。我一连数日手持苍蝇拍埋伏在阳台上,扑杀了几十个入侵的铁嘴胡蜂,还将它们陈尸成列,以事儆戒,从此它们便彻底绝迹了。没想到在大洋彼岸的女儿家中又看到它们,顿起敌忾之心。没想到女儿说这些大黄蜂只管采蜜,并不破坏门窗,我师出无名,只好偃旗息鼓,慈爱地观察它们。忽然飞来一只体形特大的黄蜂,它行动格外迅捷,双翅扇动得像两团小雾。它在土豆树间稍事穿插,便飞到那株“金钟花”前,倒身悬挂在空中,朝天伸出长喙吸取花蜜。我大吃一惊,世间怎会有如此硕大的黄蜂?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黄蜂,分明是一只鸟儿!女儿见我吃惊,便说这是蜂鸟,也是园子里的常客。我正想仔细欣赏芳容,蜂鸟却羞见生客,她匆匆地把几朵金钟花逐一吸完,便箭一般地飞去,顷刻之间芳踪杳然。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清早便到园内等待蜂鸟,果然她几乎每天都会飞来一次,可惜总是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难以细看。也许对她来说,后园的花蜜营养总量不够,必须飞遍多家花园才能维持生计?
花鸟之外,我窥园所见的便是走兽。其实它们只有两类:松鼠与家猫。定居在后园的一个松鼠是黑色的,居说它的窝筑在夹竹桃繁茂的枝叶之间。那天我正坐在起居室里浏览闲书,目光偶然转向园子,忽然看到一团黑影出现在东边的栅栏上头。心想定是邻家的高个男子,便赶忙把老光眼镜换成近视眼镜,定睛细看。原来不是人头,而是一头松鼠。我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细看,松鼠从容不迫地站在栅栏上,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忽然沿着栅栏跑到夹竹桃上,三跳两跳,便纵身来到园子里。它跑到金钟花下,伸出前爪刨开泥土,挖出一物捧在爪中,攀回栅栏上边,把该物捧到嘴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嚼起来。不一会它吃完该物,又是几下子跳回金钟花下,再次刨出一物,返回栅栏上大快朵颐。原来栅栏便是它的餐厅!金钟花下的泥土便是它的食橱!但是它究竟从土中挖出什么美味了呢?我与老伴走到树下细察那里的泥土,不见有何异样。女儿听说后也大惑不解。也许松鼠将别处运来的松果等物埋藏在那里?我们不想扰乱松鼠的宁静生活,便没有寻根问蒂。
我赴美之前便准备与入侵女儿家的邻猫较量一番,却一连多天不见它们的踪影。然而它们终于逐一现形,而且并非乘着月黑风高前来偷袭,却是在青天白日下公然入侵。最早出现的是一头黄猫,它大摇大摆地从邻家的栅栏上走过来,脖子上果然系着一个亮晶晶的项圈。我迅速开门走进后园,黄猫大概没想到白天也有人在家,正想往园子里跳的它一下子收住脚步,抬头看我,两个眼睛瞪得溜圆。栅栏本是两家共有的,它站在栅栏上并不算入侵我家,也许它较有底气,所以敢朝我吹胡瞪眼。但是它曾有潜入我家偷排粪便的前科,我当然也有底气驱逐它。用弹弓打它也许不行,用语言驱赶总可以吧?美国的法律再苛细,也不至于将“骂猫”入刑吧?想起鲁迅先生曾呵斥别人家的猫:“嘘,滚!”我便急步冲上前去,大声说:“Pooh!Getaway!”黄猫大吃一惊,猛然回头,跳下栅栏便逃之夭夭。几天后我如法炮制,又成功驱逐了一头黑猫和一头毛色驳杂的狸猫,它们也都带着项圈的。曾有伟人教导我们说美帝国主义是个纸老虎,看来美国的家猫也都是纸老虎。虽然呵斥邻家的家猫似乎胜之不武,但毕竟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伟人的科学论断,我的嘘猫义举也还是有意义的。
一个月后我返回南京,又恢复了无园可窥的境况,回想在硅谷的窥园之举,恍若隔世。乃作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