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乱翻书,发现古人对房子多有论述,其中的态度颇耐玩味。孔子是这么说的:“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如果一个人留恋家乡的安逸生活,那么就不配称作“士”了。要过安逸生活的物质基础正是房子,而孔子是鄙弃这一切的,他的话里带有一种“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豪气,展示了要以仁义之道纵横四方的雄心壮志。也只有孔子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才会把求田问舍看得一钱不值。孔子以半生辛劳践行了自己的话语,怀揣仁术,周游列国,居无定所,落魄时甚至“惶惶如丧家之狗”,但他始终不改初衷,最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隐于杏坛之下授徒。稍晚于他的孟子也有一句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要住在天下最宽敞的房子里,这房子不是琼楼玉阁,而是“仁义”。——这就是孔孟留给我们的印象,他们似乎有着异常生猛的元气,有着芥视沧桑的雄心,物质领域里的蝇头俗利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他们是精神世界里纵横奔突的巨人,让人一见就为之神旺。
诗圣杜甫也写过房子,那就是闻名遐迩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辗转半生,后来在成都求亲告友,终于盖了一所草堂,不想为秋风吹破,以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滴滴答答的房子根本没法睡,但在此种境况下,杜老夫子想到的竟然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种胸怀也真是让人叹服。想想如果换作是我,那个当口儿肯定是心乱如麻,心焦如焚,只忙得四脚朝天去扫积水,补破房,哪里还会想其他?我由此觉得人们把杜甫叫做“诗圣”,把李白叫做“诗仙”,虽只一字之差,却实在是很讲究。以李白的性格,遇到这样的窘况,大概也不会去想“天下寒士”,他会更加超脱,带着道家的出世之气,说不定在这夜雨淅沥中领悟到生命的意趣,所以他更接近于“仙”。杜甫是地道的儒子,一颗心总是忧患苍生,自家的屋子破了,想到的却首先是那些还没有屋子、境况更惨的人,所以他更接近于“圣”——圣人总有一颗爱民化世之心。
唐代另一位诗人刘禹锡则写了一首《陋室铭》,当然也是谈房子的,而且一样大名鼎鼎,但在我看来,层次就差了一些。我尤其不喜欢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读这句话让我感觉刘禹锡似有一种清高与闭塞,因为那些真正伟大的知识分子,有所作为的读书人,没有几个是拒绝与白丁交往的,相反,他们在与白丁的共处中体恤苍生的悲苦,学习民间的知识,从而使自己的学问接通地气,获得温度也因而获得高度。读书人的正途恐怕还是对广阔世界的深切关怀与积极参与,是将自己的学识投入到伟大事业与历史潮流之中——那端坐于陋室中“调素琴”的洋洋自得的诗人,未免让人觉得有点过于遗世高蹈,而少了血气声色。
古人谈房子其实也是谈人生、谈志趣,千年之下作为读者的我,每读之下,有时失笑,有时会心。我自己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谋食,要说像孔子那样“士不怀居”,实在还难以办到;而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却深得我心,我真诚祈愿天下“居者有其屋”,因为“安居”方能“乐业”,足立方可伸展;至于刘禹锡的“陋室”,我毫不羡慕也不敢恭维——我觉得就是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也比之温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