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上的讲话中,习近平主席指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两千多年前中国哲人孔子说的话,表达了中国人民对朋友到来的愉悦。我们邀请中外朋友相聚一堂,就是要感谢大家为中外友好事业作出的不懈努力,回顾为共同目标而奋斗的峥嵘历程,畅谈长期合作结下的深情厚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出自《论语》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首章乃孔学的纲领性表述之一。君子之学究属何学?学做人,居人职而尽人责而已。“修己”“修身”“学道”“明明德”等,都是儒者对于君子之学的不同表达。
做人贵在实行、践履;“习”者,习行也。学做人离不开日常生活,人生无论何时何地,莫非修道之场;“时习”者,无时不习而行之也。学做人不能离群索居,必赖与他人交接互动,尤贵志同道合之人同学、互勉、共进,而能享朋来之乐。做人乃人之本分,它本身即是人生的目的与意义所在,而不是猎取功名利禄的工具,故虽不为他人所知,也心无芥蒂而乐在其中。如此,才称得上是君子之学,才能称其为君子。
俞樾在《群经平议》里说,“有朋”即“友朋”。《论语》此处之友朋,盖指共学一业、同志一道者。其业非他,即人生之业也;其道非他,即人生之道也。“自远方来”,既可指少时同门之友久别之后重相聚,亦可指未曾谋面之人因倾慕而相会;可以是同辈之间的惺惺相惜,也可以是师徒之间亦师亦友的密切结合。总之,“有朋自远方来”,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表现。朱子曰:“‘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强调君子友朋之多,而在于凸显真诚求道者相互间的巨大吸引力:虽远隔千山万水,亦能彼此吸引。
儒者最重人伦,而朋友为五伦之一。朋友一伦所以重要,是因为它超越了血缘关系和政治关系,纯以志趣和友情彼此亲和、相互拥有。朋友之间志趣相投,最能同襄共举;感情真挚、相互信任,最能开诚布公;德相若而道相似,最易理解沟通、相互分享。
孔子认为:“德不孤,必有邻。”人之德业并不能孤立独成,必资有德之人辅而导之。孔子称赞宓子贱为君子,并且说“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鲁国若无君子,何能成子贱之德?曾子深明夫子之意,故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学记》也说:“相观而善之谓摩”“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摩”者,相砥砺、相切磋、相观摩也。器以相互砥砺而现其美质,人以相互砥砺而大其德、炼其能、广其闻。
关于朋来之“乐”,古来学人不乏以“好群”释之者。君子固然好群,故孔子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为言,而《学记》也以“敬业乐群”为说。然而,类从群聚为生物界的普遍现象,并非人类所独有。即便就人类而言,其群与其所乐也千差万别。孔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对于孔子来说,好群而合群并非朋来之终的,相渐以仁、相摩以义,德相师而道相乐,方为得朋真义。
“说”与“乐”皆为精神快乐。然而,用词不同,义亦稍别。“说”重在表达内心的充实与满足之感,此即孟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之义。“乐”则重在表达内情外发,朋友或师友之间惺惺相惜、彼此分享、相互感染、和谐共进之情,其中兼含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之乐。
此“说”此“乐”,即是宋明理学家所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它们有别于审美快乐。一定要说它是审美境界,那也是人生的审美化、生活的艺术化,生命、生活本身就充满了乐感韵律而如歌似舞,此即孔子所说的“成于乐”。迈入此境之人,学者与其所学摆脱了外在的功利性关系,水乳交融,学中有乐、乐中有学,故王艮《乐学歌》云“学是学此乐,乐是乐此学。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其朋友、师友之间,也摆脱了外在的功利性诉求,同学共进、共鸣共舞本身,即在显示着生命之意义。人生若得此“乐”,则贵贱穷达皆不足以易之,生固欣然,死亦安然,此即《中庸》所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不愠”之“愠”,微怒也。自尽其性而自得其乐之人,功名利禄早已置之度外,何怒之有?君子非他,此即君子。王夫之心领神会孔子之意,而曰:“‘时习’而已‘说’,‘朋来’而已‘乐’,‘不愠’而已‘君子’,则学者可无求‘说’‘乐’于物外,而他有待以成其德。”
“说”与“乐”皆为真切的内心体验。夫子连用三个“不亦”,以反问而不以陈述或祈使句表达之,真是意趣非凡。以三“不亦”发之,就是让那深知为学至趣、深得朋来真义之人现身说法,以馨动学者向学、友朋之情,并在身体力行中求证。“君子”乃学成德立者之美名,《论语》首章通过礼赞“君子”,兴发起学者们学为君子之热情,夫子循循善诱的教育家风采跃然纸上。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