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6日,习近平主席在第八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和第七轮中美人文交流高层磋商联合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中国宋代诗人辛弃疾有一句名句,叫作‘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意思是天下的大江大河千回百转,历经多少曲折,最终都会奔流到海。只要我们坚定方向、锲而不舍,就一定能推动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建设得到更大发展,更好造福两国人民和各国人民。”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出自辛弃疾的名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学界对辛弃疾这两句词的理解,历来多有不同。有的说是重重叠叠的青山,代指那些苟且偷安的朝廷投降派以及阻碍抗金斗争的反动势力,而滔滔江水代表着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暗示抗金救国斗争是历史的必然,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它的方向。有人则认为这两句是写词人向往江流勇决,不受群山遮挡,感叹人不如流水,难以北去。还有人认为江水奔逝是比喻国势衰颓,难以收拾。
这些都是今天的读者对辛词寓意的解读。辛弃疾本人想要表达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要正确理解作者的原意,须从创作背景、作者心境以及全词语境说起。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的春季。1175年4月,湖北爆发以赖文政为首的茶商武装叛乱,时在临安任仓部郎中的辛弃疾临危受命,被任命为江西提点刑狱,前往江西节制地方军马,数月时间便剿灭茶商武装。宋孝宗得报后,下诏推赏。辛弃疾因功晋级,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希望,因而在稍前写的另一首《菩萨蛮》词中说:“功名饱听儿童说,看公两眼明如月。万里勒燕然,老人书一编。玉阶方寸地,好趁风云会。他日赤松游,依然万户侯。”遗憾的是,最终他在期盼中等来的官职,不是回朝执掌兵权,也不是在地方上做帅臣,而是调到湖北襄阳去任京西转运判官,还是在地方上做无法施展军事谋略、实现政治抱负的文职官员,这让他相当失望。淳熙三年(1176年)春,他离开赣州去襄阳任职时,满心的期待变成了深深的失落。途经江西万安县西南赣江边上的造口驿时,题写了《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造口这个地方,见证过一段屈辱的历史。建炎三年冬,隆祐太后坐御舟沿赣江逆流南下,逃到万安造口一带。金兵穷追不舍,几度赶上隆祐太后,以至于太后身边的大批卫兵四散逃亡,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丧失殆尽。一国太后,最后只得让山民抬着轿子逃命。这种落难的悲惨情景,对于辛弃疾这样情感激烈的英雄志士来说,刺激是强烈的。所以,“行人泪”中不仅是过往行客的旅途辛酸,也包含着一段国耻。
词从郁孤台写起。辛弃疾站在造口驿江边,望着眼前的大江,很自然从来处落笔。清江就是赣江,赣江最上游的起点就在郁孤台下。郁孤台在赣州旧城西北,辛弃疾任职的江西提刑司就设在赣州城内。他离开赣州前不久,还登临过郁孤台。此刻回想站在郁孤台上,遥望尚被金人占领的故国中原,故乡难归、故土难复,心潮起伏难平。
郁孤台在唐代曾改名为望阙台,更引起辛弃疾另一层联想。中唐李勉为虔州(至南宋改名赣州)刺史时,登临北望,慨然感叹,“余虽不及子牟”,而一样“心在魏阙”,于是改郁孤台为望阙台。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唐宋人经常用的典故。语出《庄子》:“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辛弃疾登临郁孤台,自会想起子牟的心存魏阙和李勉的望阙。因此,就有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词人遥望朝廷,群山遮目,望帝都而不见,既是写眼前的实有风景,也委婉表达了词人内心的抱怨。这两句的用意,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遮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两句诗近似。所谓怨而不怒、沉郁顿挫,可于此处体会。
辛弃疾此行是去襄阳任职,于是又自然地联想起唐人崔湜《襄城即事》的诗句:“子牟怀魏阙,元凯滞襄城。”“为问东流水,何时到玉京?”元凯是西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杜预的字,而杜预曾长期驻守襄阳。崔诗中的“何时到玉京”,十分切合辛弃疾此时的心情。于是,辛弃疾因势写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两句。青山可以遮住视线,但终究遮不住滔滔东去的江水,挡不住自己回“玉京”朝廷的决心与希望。然而,路漫漫其修远,老冉冉其将至。他看不到希望,不知道何时才能受到朝廷重用,才能让他统率千军万马,收复中原失地,最终实现统一祖国的梦想。
词末二句,写在造口的所闻所感。深山里又传来鹧鸪的叫声。鹧鸪的叫声类似“行不得也哥哥”,好像鹧鸪在挽留他别走。辛弃疾解任离开赣州时,赣州军民曾经拥满道路,争相前来为他送行。站在造口驿上,他留恋此地而不想去襄阳。因为在江西,他是节制兵马的指挥官,去襄阳,他将失去兵权,成为掌管粮草的文官。但朝命难违,不能不去。此词表现了词人岁月蹉跎、功名未就的焦虑,是他离开赣州时的告别词,是一段欲言又止的低回自语。
(作者:王兆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