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有“时令”。
时令,其实是个古词。“天子乃与卿大夫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所谓“时令”,原本是依季节气候制定的有关农事的政令。所以,“时令”是农耕为主的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记。但历史与时间早把这种印记转化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与自然相处的节奏。
到今天,“时令”的本义已经隐退,但它所引申出的时间与自然观念,已成为我们文明传统的一部分。如今,生活在其中,“时令”这个词最常和食物、蔬菜、水果等搭档使用。春天的“时令”是什么呢?我想,有几种滋味是最值得品味的。
首推笋。
很多人把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渔也视作历史中排得上号的美食家。他是这么说笋的:“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我猜他说的是春笋。春季是笋生长最蓬勃的时候。季节来时,地下的竹鞭上的芽,在等着一场场春雨,长出地面,就成了春笋。竹子,虽然高大坚硬,但其实是种草本植物。吃竹笋,吃的是它在春雨、春阳里与泥土纠缠的一点点时间。时令的滋味在取其嫩其鲜。待时间稍过,就变老变柴,成了竹,和夹笋的筷子近乎是一回事了。
“雨后春笋”,说的是它长得快,也是暗示它最鲜嫩脆的时间是短暂的。李渔在《闲情偶寄》里也暗示了这种短暂,暗示了笋与地气的密切关系:“他种蔬食,不论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时有其乐。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
人气最足的,却可能是春饼。
说春饼,其实饼不是重点,春才是。正经说来,它应该是仪式感最强的食物之一。群集了春天的菜蔬,包在一张薄薄的面饼之中,卷成一道春天的风味。吃下它,仿佛就和春天、和生机发生了直接的联系。“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杜甫记下了唐人借此和春光发生的联系。时间、食物和风俗,在这个事物上,融为一体。
对春饼的描述,写活了许多家常食物的作家汪曾祺在《四时佳馔》里写得最清晰:“立春日吃春饼。羊角葱(生吃)、青韭或盖韭(爆炒)、绿豆芽、水萝卜、酱肉、酱鸡、酱鸭皆切丝,炒鸡蛋,少加甜面酱,以荷叶薄饼卷食。诸物皆存本味,不相混淆,极香美,谓之‘五辛盘’。萝卜丝不可少。立春食萝卜,谓之‘咬春’,春而可咬,颇有诗意。饼吃得差不多饱了,喝一碗棒渣粥或小米粥,谓之‘溜缝’,如砌墙灌浆也。”“五辛”的寓意,“咬春”之说的诗意,“溜缝”的俗世气息,都在其中了。
说到了春饼,就不能不提提春卷了。
春卷与春饼有相似处。不过显然,春卷比春饼更直白一些。“卷”字直陈它的一部分形态,另一部分形态,则交给了它最常搭配的那个字,“炸”(zhá)——炸春卷。
据说宋末的类书《岁时广记》有记载,“京师富贵人家造面蚕,以肉或素做馅……名曰探官蚕。又因立春日做此,故又称探春蚕”。蚕字音谐转化为卷,即现在的“春卷”。两宋都城在北在南,从汴梁到临安,或许风俗由此广布。当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争议的。但无论记载及流变可信与否,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在南北东西饮食习惯的争论中,炸春卷,是难得的那种地不分南北的滋味。春天的菜香和油香,似乎都在这脆脆的一口中。作家崔岱远在《京味儿食足》中写到过这一口:“那时候的早点,常吃他家的炸春卷,酥脆的春卷皮裹着松软滑嫩的馅料,咬上一口,一不留神鲜美的汤汁就会淌到身上。”尽管只是文字,却让人生出了如在口中的滋味。
不能忘的时令滋味,还有豆腐。
豆腐,其实是种四季食物。不过,春日里饮食宜清淡,豆腐就是绝佳的选择了。而能与它搭配的菜蔬,也以春天里最丰沛。我至今犹能记得老家的豆腐师傅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等招呼他到门前,看他放下担子,撩开纱布,那豆腐还是温热、颤巍巍的。拿豆腐刀切成横平竖直一块块放到碗里——就是春天的佳肴了。
据说豆腐由刘邦之孙、《淮南子》编者刘安发明。食物发明的传说未必确凿,但水嫩的豆腐进入中国人的食谱,确实是历史悠久了。而它也实在是种宜于日常的食物。所以《城南旧事》的作者林海音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豆腐”:“豆腐可和各种鲜艳的颜色、奇异的香味相配合,能使樱桃更红,木耳更黑,菠菜更绿。它和火腿、鲥鱼、竹笋、蘑菇、牛尾、羊杂、鸡血、猪脑等没有不结缘的。”我倒更喜欢她对豆腐的另一句描述:“它像孙大圣,七十二变,却傲然保持着本体。”这哪里只是在说一种食物的滋味呢?
是啊,时令滋味又哪里只是食物的味道呢?当人们和着季节的脚步声,背着家乡滋味翻山越岭甚至远渡重洋的时候,它的意味才最是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