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活动从字面上讲就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在日常生活中,花无疑是美的直观形态,也是美好事物的一个代表。植物开花之时是其生命美好状态的直接呈现,所以赏花也是对美的欣赏。中国古人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在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吟咏中,表达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生命绽放的赞美。以至于发展出赏花美学,其主要内容是:欣赏花姿色气味的感官品鉴,欣赏花的寓意内涵的意趣赏玩以及欣赏花的生命意义的审美观照。
姿色生香
中国人对花的欣赏首先是对花的物质形态的欣赏。这是直观意义上的欣赏,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给人带来感官的愉悦。花香令人陶醉,花色赏心悦目,花的形状婀娜多姿。所有这些植物特性作为审美对象激起了人的审美情感,并不需要多少修养与造诣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进行欣赏:清香的水仙,谁嗅到都会感到神清气爽;皎洁的玉兰花,当春怒放,谁见了都会心动。
中国人对花卉的欣赏当然不止停留在这个层次。赏花不是一个被动的行为,当花变成审美对象后,人们就开始对花进行加工改造,让花按照人的理想和趣味发生改变。这种加工改造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艺术创造活动。于是,插花艺术便成为赏花活动的一种典型方式。袁中郎《瓶史》中说:“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沈复《浮生六记》也说:“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不仅花朵的搭配要有画意,花朵与枝叶也有高低、正奇、疏密的配合,花与瓶之间也要协调。如青铜瓶厚重古雅,可以配牡丹、玉兰等大朵的花,或枝干较粗的铁骨红梅,方显得骨力雄健,古意盎然。
插花点缀案头,花卉便走进了人的生活,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赏花由原生态的自然状态走向了精细化的艺术状态。赏花活动也更讲究花与周围环境的协调以及时令节奏的合拍。袁中郎就说:“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当花卉与周遭环境和时令节气完美相合,营造出的是一种审美意境,花卉的审美特性得以彰显,现实生活也陡然生出盎然的诗意。由此,美就落实到了现实生活之中。
以花为喻
中国古人对花卉的欣赏不仅仅停留在对其植物特性的赏玩,哪怕是对花卉进行直观呈现的花鸟画中,花卉也都有喻意。文人们对花卉的欣赏多半是由于这些花卉被赋予了特殊意涵。清代文学家张潮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可见中国人对花卉的欣赏,不仅在于花卉本身的植物性,更关乎其内涵。这种对内涵的品味把花卉从日常生活的装饰点缀之物引入到精神领域,花卉由此而变成精神品格的象征。
当花卉获得丰富的寓意,赏花活动也从感官愉悦进入到悦心悦意的心灵层面。人们所赏之花便不再是花,而是一种人格,一种人生理想。除了人们熟知的“岁寒三友”之类的符号标签之外,花的人格化表达还有一种话语,已经具有意义衍生的功能,在人格化的话语中自然延伸,妙趣横生。《浮生六记》中芸娘曾拿佛手和茉莉对比,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这种借花香喻人的方式正是将花人格化的表达。借题发挥的议论是赏花的新乐趣。花只不过是个引发议论的由头,妙在赏花人的机智与人生态度的洒脱。
正因为将花人格化,所以赏花之人也应与花相配,审美主客体才能建立起相应的审美关系。袁中郎对此特别讲究,以浴花为例:“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他认为,每一种花都由相应的人来打理才算适宜,否则就大煞风景。这种花与人的对应关系,也是由花的人格化衍生出来的一种赏花妙趣。花事即人事,赏花即赏人。
与花为伴
以花喻人,将花卉人格化的结果是花已不仅是审美对象,而且是人生伴侣。花卉完全融入人的生活,不仅是生活的点缀与装饰,而且是人生艺术化的实现途径。与花为伴的生活,是审美的生活。袁中郎曾说:“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这种抛下现实生活中的俗务,不畏艰难险阻而为一睹异花芳容的行为,在世俗的眼中当然是痴是癫,但是这种痴与癫正是一种艺术化的人生态度。花在这些痴人的生命中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伴侣,已融入他们的生命。陶渊明爱菊,林和靖爱梅,周濂溪爱莲,都是把花当成了生命的伴侣,花与人已难分彼此。
把花卉与生命情怀联系起来,赋予花卉超越性的美学意蕴并不是把花抽象化,而是把花从自然状态引渡到审美的诗意状态。花仍然是生活之中实实在在的植物,只不过它融入到人的诗意生活之中,因而变得意蕴丰厚了。
李渔就是这样把花带入自己诗意的生命状态之中。他说:“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花如命的“花痴”的矫情,而是以花为命的美学家对生活美学的形象化表述,也是人生艺术化的宣言。李渔已经把自己的日常生活艺术化,他的美学理念融入在日常生活的点滴细节之中。他的生活美学不是附庸风雅,而是生活在风雅之中。少了一季之花就少了一季之命,不是故作风雅的惊人之语,而是李渔的生活态度。有一年(丙午)春天,李渔已到了“度岁无资,衣囊质尽”“索一钱不得”的窘境,但他仍然不顾家人的劝阻,质簪珥而购水仙。理由很简单,宁短一岁之命,勿减一岁之花!在李渔的人生中,没有花做伴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是生活美学的极端例子,却能展现生活美学的意趣与底蕴。
其实,赏花本身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赏花只是生活美学的一种实现途径。但以赏花的态度面对生活,却又是一个严肃的美学问题。美学家朱光潜呼吁“慢慢走,欣赏啊!”也是提醒我们以赏花的态度面对生活、面对人生。以花为伴,把人生审美化,我们的生活就会多一份愉悦,多一份风雅,多一份洒脱。这是生活美学的目标,也是生活美学的旨趣。
(作者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