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为抢眼的是一帮明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到媒体与大众的格外的关注,风头之劲,不出绯闻的总统也无法与之争锋。而明星的耀眼,也并非自己真的有多少闪光之处,主要是有一大帮追星族宠着他们,让他们找不着北了,于是便有某歌星的让歌谜为其系鞋带的狂态,便有某球星对球迷拳打脚踢的勇武亮相。对于少男少女的追星倒也无可厚非,因为他们正处在成长的年代,个性与自信都有待于完善,崇拜偶像可以帮助他们获取奋斗目标并满足心理的依赖感。
对于大众中所流行的名人热也不必惊诧,因为中国一向有崇拜偶像的传统,这种偶像从龙凤鸟兽演变为后来的祖先鬼神,再到政治权威,再到气功大师,眼下又完成了与国际的接轨,开始崇拜各类名人。所谓名人,就是名字在媒介频频曝光的人,就是街头巷尾、贩夫走卒经常议论的人,就是可以恐吓无知的幼童、在他们哭闹时听到一声“你要再闹,××就来了”就马上乖起来的人,就是打拳时“动口不动手”、一下咬掉人半个耳朵的“君子”,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师,就是德侔天地、道贯古今的圣人。名之一字,吸引力大得惊人。东晋桓温慨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要遗臭万年,真是参透名之三昧的大智者。因为名的价值并不与善恶挂钩,而在于在时空方面的普遍流传,不论是什么样的名,都能让人获得不朽,都能让人由此得利。眼下进入知识经济的时代,据说最重要的就是对眼球的争夺,事实上也就是对名的争夺,名与利既然更加直接地挂上了钩,就无怪乎世风的转向或者说是愈演愈烈了。
曾几何时,这股风也刮到了学术界,于是又有一群科技明星、学术大师被包装出来,成为万众注目的焦点与热点,当然也出现了一群追星族,围绕在大师的身边,众星捧月一般,成为学界特有的风景线。
毕竟学术界能称为大师的人还不多见,于是仅有的几位更是被奉为国宝,倍受关注,已逝的钱钟书先生便是其中公认的一位。近来的报刊围绕钱先生所作的文章多得难以数计,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仅仅出版家是否被钱先生会见过的就有好几篇,先是有说范用于钱八十寿诞之日携八十朵鲜花登门祝寿未被会见,后来又有人撰文说前说应为该打之假“精神产品”,范用确实被接见了,并有范与杨绛的合影为证,还称前说“既作践了范,又损伤了钱”,使钱有“不近人情”之嫌,近日又有人撰文,道是《范用确实未被钱钟书会见》,是是非非,纷纭莫辨。
范用到底是否真被钱接见,其实并不重要,围绕这一问题的聚讼也没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对这一问题如此感兴趣。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一旦成为名人,与之有关的一切都被加上了“名”作为定语,即便是极寻常的话,也成了“名言”,极没意思的事,也成了名闻趣事。卖豆腐的老王是否“会见”了卖青菜的老李,想必无人去考证,如果有一天老王或者老李成了名流大款,成了社会贤达,这种过去无人过问的事马上就会被发掘出来,说不定会有数不清的学者为此费尽脑汁地调查研究、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不休呢。
崇拜名人,想来是尊师重道的传统再加上树榜样、立标兵的新风使然,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如果从崇拜名人发展到崇拜与名人有关的一切,乃至名人的鸡犬、名人的吐痰,就大可不必了。从崇拜名人再到按照私意拔高名人、架空名人,让名人不食人间烟火,甚至有意作伪,把名人的一切缺点都给掩饰起来,把名人的疮疤包装成闪闪发光的亮点,就更让人觉得恶心了。至于为抬高自己心仪的名人而将其周围的一切都予以砍头断足,尽加贬损,对于针对名人的批评一概加之以“文雅”的污言恶语,恐怕就不能以崇拜名人为由了。
崇拜名人,当然是出于对名人的学问道德的仰慕,不过是否也有挟名人以自重、攀乔木以自升的心态,就只有崇名者自己清楚了。正是由于时下(古已有之)社会不仅有崇拜名流的习气,还有崇拜近名者、卫名者之风,致使好名之士曲线救国,以奔走为荣,以围绕为宠,以卫道为功,于是有出入某宅的名流,又有出入出入某宅的名流之宅的名流,有崇拜名人的名人,又有崇拜崇拜名人的名人的名人,世风如此,士风如此。
日月之为人所重,不仅由于其丽天之明,更由于其孤高。钱先生一向是以孤高自许的,并非爱好喧嚣之辈。怎奈其孤高反成了媒介炒作的对象,众人皆大谈先生之如何孤高,如痛斥瑞典某诺贝尔奖委员会的汉学家,如美国某名大学以八万美元聘其讲学而被拒,这些未经完全证实的传闻反而使先生的孤高流于热闹了。正是由于先生孤高,不喜交游,无暇交际,才更成为好名者猎取的首选目标,想方设法得近先生,如同追逐珍稀动物一样。先生不轻许人,故登钱门如登龙门,稍受青睐,便顿有身价百倍之感。故略有瓜葛者,多有沾沾自喜、著书立说,惟恐人不己知之辈。难近门庭者,也大可推出“钱学”,以“知圣”自命。君子可欺之以方,孤高反成先生之病。若是钱先生来者不拒,一是没有时间再做学问,只能成为徒有虚名的假学者,更重要的是恐怕真没有人来了,因为再好的书法,一旦满街上都是,就不值钱了。一旦孤高被人利用,成为闲人议论的谈资,就会落入相反一途。以孤高自命的钱先生,晚年却成为被追逐的学界明星,先生之幸乎,先生之悲乎?
浮云之趋逐,非日月之咎。时下的“钱学”,想来与先生本人毫无关系。只是一生不计名利的逝者,却成为他人捞取名利的工具,沉醉于真学问的真学者,却成为制造伪学问的伪学者的手段,真是可悲。试问钱先生何曾以精研“×学”得名,何曾以吹捧某大师飙升?真好龙者,何不效法先生之孜孜为学,何不效法先生之淡泊名利?伪“钱学”森则真“钱学”隐,钟“钱”不如钟“书”,崇拜名人不如自尊自重,等到为他之学休、为己之学兴时,中国的学术才会真有希望。学术界的追星之风可以休矣。
原刊《粤海风》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