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清宫戏,无论是正说还是戏说,都从不较真,只是当作消遣。包括那被评论家斥为庸俗低俗媚俗之最的“还珠格格”小燕子,我也禁不住诱惑,总是一面检讨自己鉴赏品味太低,难登大雅,一面暗骂这琼瑶真会编戏,明知她在不断地设套,却就是心甘情愿地往里钻,津津有味地一路看下来。《还》剧何以有如此魅力?细细想来,就因为那“戏说”情节虽几近荒诞,但在剧本设定环境中与小燕子率性放浪性格互为因果,所生出的层层波澜种种曲折,虽有违常道却合人情,自然令人大快朵颐,乃至欲罢不能。换句话说,就是琼瑶总能依循其特定艺术逻辑,按特定环境与特定人物相统一原则营造出特殊艺术真实效果来。但此次看了被轰轰烈烈宣传、隆隆重重推出的《天下粮仓》之后,我却真的感到大上其当了。该片编剧违反艺术游戏法则,随意编造情节刻画人物,玩观众于掌股之中,某些地方已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由于它所涉及的不是历史剧的真实性问题,而是影视艺术的创作法则问题,我认为有必要提出批评并与该片编导商榷。
应该说,《天下粮仓》开篇很好,看得出编导旨在追求一种与其激浊扬清主题相辉映的恢宏气势。如果截选若干集,无论是演员(包括大批群众演员)表演的准确与投入,还是宏大场面的细节真实,以及雄浑悲怆的主题音乐等等,都是很值得称道的;其严肃严谨制作态度与正剧风格相统一,使之迥异于种种戏说之作,更是草台班子作品所望尘莫及的。特别是剧中浓墨重彩所塑人物,象刘统勋、米汝成、卢焯等等,不仅一身凛然正气,而且血肉丰满,性格特征突出,几个镜头拉过便立了起来。我不仅赞叹,咱国家真有好演员,好男演员!在大众艺术泡沫化的今天,演员能有这样的创作态度,实属难得。
但令人遗憾的是,该剧连续看下来,却发现其整体结构有问题:旁枝杂蔓太多,编导似乎驾驭不住情节,总在手忙脚乱地插叙倒叙,让观众不得要领,给人神散气断的感觉。再继续看下去,又发现其整体风格也有缺陷:出场人物的凛然正气,总被夹神夹鬼的叙述和阴气森森的描写所冲淡。观众的高审美预期落空了,批评家开始发言了。其实,问题若仅限于此,仍只是一艺术水准问题,只要我们将其重新放回到“戏说”行列,视为一般肥皂剧,也就罢了。我便不想再奉陪着遗憾下去了。谁知,一篇关于庞旺的文章使我改变了主意。该文称,庞旺之所以如此神神道道,是因为只有他知道一个天大秘密,即米汝成是个巨贪。我既震惊又疑惑。说震惊,是因为它粉碎了米汝成在我心中已形成的美好形象;说疑惑,是因为这与剧中的米汝成形象完全不贴边。该不是小报记者搞错了吧!于是,这来自戏外的悬念,使我决心将遗憾进行到底,以验证这篇文章的真实性。
我瞪大眼睛盯着这米汝成的一言一行。但除去柳含月有一句担心话语外,剧中依然没透露丝毫有关米贪官的信息。我看到的是,米汝成是如何在柳含月神机妙算指点下,粉碎仓场总督苗宗舒、粮仓监督王连升等贪官勾结设置的重重阴谋化险为夷的,米汝成是如何为刘统勋所敬重,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鞠躬尽瘁作为大清国忠臣被盖棺定论的。米汝成身后,米河子承父业,与浙江总督卢焯一起,在抗灾前线上舍身忘我地奋斗着。眼看全剧就要收尾,我正要为米汝成形象被保全而松一口气时,刘统勋、庞旺接连将米巨贪的秘密揭穿了。柳含月被击倒了,观众也被击懵了。紧接着,另一个大忠臣,卢焯的贪官形象也被揭露出来,并被处以极刑。终于,《天下粮仓》编导将所有的观众都涮了。
或许,《天》剧编导要的就是这种将观众击懵的情节逆转效果,且以此作为该剧闪光之笔呢!但我却认为这恰恰是该剧致命败笔。诚然,编导有设置人物、编排情节的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编导的权力无限:一旦人物、情节设定并展开,编导就要受到艺术真实性规律及艺术假定性法则的约束,不能随心所欲地胡编乱造。所谓真实性规律,即人物提炼细节再现与情节展开既要符合生活逻辑合乎生活真实又要遵循艺术逻辑具有艺术真实;所谓艺术假定性法则,就是艺术审美创作欣赏中约定俗成的艺术语法规范,就是对特定体裁风格流派叙述手法等等的特定方法要求。而《天》剧结局情节与形象的处理,则完全违反了这些规律法则,属于一种反艺术的“创新”。其下,我只以米汝成巨贪形象为例略加分析。
首先,它违反了生活真实。按剧本说法,米汝成巨贪面目所以迟迟没被揭开,是因为这一天大秘密除米之外,只有庞旺知道。这完全不合生活常理。米汝成的贪污不是个人行为,而是靠造双层夹仓盗卖官粮实施的;要在众多官仓中实施这样的阴谋工程,必须靠各级官吏密切配合动用大量民工才成,其知晓者何止千百人!即便它能瞒过皇帝,也瞒不过仓场总督苗宗舒,更瞒不过仓场监督王连升之流的。尤其是这些鼠辈也是靠掺假调包贪污官粮的,如果官仓已被米汝成掏空了,他们怎能不知道呢?即便他们不主动揭发,也断不会在与米殊死搏斗时还替他守住这一秘密的。至于那位以神算著称的柳含月,她作为米汝成贴心侍女竟对主人如此巨贪行径茫然不知,更是难以自圆。因此,编导插入米汝成巨贪这一笔,就等于承认整个前半部戏的人物情节统统属于瞎编。
其次,它违反了艺术真实。艺术真实要求艺术形象具有自恰性,即故事情节自圆其说,人物性格逻辑统一。即便《天》剧中米汝成的巨贪情节有违生活真实,也并不影响对这一两面性人物的塑造。问题是剧中的米汝成形象是割裂的无法统一的。米的清廉勤勉正直形象有许多细节情节加以刻画,譬如他脚下那破蔽不堪的靴子,譬如他反复强调的不丢一粒仓米的戒律,又譬如他惩治王连升等贪官吃砂时的义愤表情等等,都极为生动可信,而米的巨贪本质却是由他人说出来的,只是一张突然贴到人物脸上的反动标签,缺少起码的艺术说服力。按剧本说法,这米汝成的巨贪非一念之差、一时失足,而是长期蓄谋按计划实施的,实属祸国殃民滔天大罪。这样的罪人,其阴暗卑劣品质当然是要表现出来的,起码,为了遮掩自己,他也会时时处于恐惧危机之中。像《天》剧这样一身正气心胸坦荡的人物塑造,又怎能令观众相信他是巨贪呢?因此,编导涂在米汝成脸上的这最后一笔,恰恰导致了整个剧本人物创作的失败。
最后,它违反了艺术假定性原则,这是《天》剧最要害的错误。其实,上述无论情节瞎编也罢形象失真也罢,都是编导为掩饰米的巨贪面目故意为之。编导可能是想借此出奇制胜深化主题,所谓大奸似忠,让观众由此警惕隐藏极深的巨贪。问题是,编导有如此出招的权力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它完全背离了该剧自己设定的艺术假定性原则。《天》剧在前几集将出场人物之忠奸面目一一揭示之后,其正剧写实风格及全知型叙述方式便已确定了。所谓全知型叙述,即不是以某人为视点的第三人称叙述,也不是第一人称的主观叙述,而是采取一种立场鲜明且无所不知的全方位叙述视角——该剧既有画外音,又铺设了多条情节线便是例证。在这种写实正剧的全知叙述方式下,观众会完全认同编导之立场,自觉移情于正面人物,既感受角色的喜怒哀乐,又从中获得价值情感的满足。而按剧本设计,米汝成的秘密无论是否泄露,他都是一罪不可赦的巨奸。对这样一个反面人物,编导可以表现他如何隐蔽自己,却不能替他遮掩罪行,剥夺观众的知情权,更不能故意进行误导性描写。但《天》编导却偏偏让米汝成以正面人物出场,引诱观众的感情上当,然后再突然宣布他是巨贪。这如媒婆引诱善良青年爱上白骨精一样,是一种严重亵渎玩弄观众审美情感的犯规行为!
电视剧作为大众文化的消遣快餐,原本不可太较真,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违反艺术审美的基本法则。《天》剧以如此严肃大制作方式逗着观众玩一把,却弄巧成拙导致艺术失败,这代价有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