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钟爱以芍药入词,字里行间吟咏着芍药的万种风情,展示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芍药与情的联系最早可追溯至《诗经》,“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诗经·郑风·溱洧》),借芍药表达惜别之情。魏晋南北朝至唐代,文人侧重于在诗词中展现芍药的形、神、色,如“光譬朝日,色艳芙蕖”(辛箫《芍药花颂》)。这一时期的芍药诗词数量不多,查《全唐诗》(1999年中华书局版),有七十四首提及芍药的诗作。经过数代的锤炼,芍药意象在宋代发展至巅峰,据统计,《全宋词》(1999年中华书局版)中有一百二十八首吟咏芍药之词,八十次称作“芍药”,五十四次直呼“红药”,称“将离”的有一次。更重要的是,宋代文人在文学意象的使用上,将芍药作为观赏物的主题明显减少,注重其情感意蕴的词作大幅增加,文人丰富的情感世界通过芍药词的创作得以展现。
宋词中的芍药常被文人视作爱情的象征物。杨泽民的《四园竹》记载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残霞殿雨,皞气入窗扉。井梧堕叶,寒砌叫蛩,秋满屏帏。罗袖匆匆叙别,凄凉客里,异乡谁更相知。念伊其。当时芍药同心,谁知又爽佳期。直待金风到後,红叶秋时。细写情辞。何用纸。又却恐、秋深叶渐稀。”一抹残霞,几番风雨,落叶满庭,砌蛩诉情。深秋时节,文人独在异乡,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无奈芍药之约已过,情意难寄,只盼情深望伊知。词中脉脉含情的芍药是文人与心上人的爱情信物,象征着他们情深似海的爱情,令人心动。周邦彦的《解连环》倾诉了恋人分离后的相思之苦,“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燕子楼空,琴筝蒙尘,楼前花草不再是她旧时所种的红药。语短情深,当年亲手所种芍药是爱情的见证,如今芍药不再,这一意象亦蕴含着分离的凄楚。
芍药又称将离,“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崔鲍《古今注》)。南渡分流后,宋人体会漂泊之苦、分离之悲,芍药蕴含的离情意蕴被文人们在宋词中广泛地运用。曾惇的《诉衷情·别意》云:“鄞江云气近蓬莱。花柳满城隈。风流谢守相遇,应覆故人杯。烟浪暖,锦帆回。莫徘徊。玉霄亭下,芍药荼,都望归来。”繁花如画,云涛烟浪,一壶酒,两相离。玉霄亭下,芍药盛放,以此赠别,望君早日归来。词中借芍药表达惜别之情,与古典诗词中常出现折柳赠别的意蕴同出一境,此时的芍药不同于普通的花卉,而是寄寓离情的象征物。陈德武的《望海潮》描绘了文人与亲人依依惜别的画面,“陵山载酒,泗河扬柁,尊前折尽将离”,分离之际,正是芍药盛放,浊酒一杯慰愁肠,此去经年,多相思,莫相忘。全词未提“芍药”二字,而是以其别称“将离”代指,其蕴含的离情更加清晰易懂。
一春花事,芍药为殿,芍药开放的时节注定了其意象亦承载了文人的愁情。芍药有一别称,名为婪尾春,“婪尾酒乃最后之杯,芍药殿春,亦得是名”(宋陶穀《清异录·花》)。芍药殿春,不免寂寞,故芍药多以孤寂、哀愁的意象出现在宋词中。姜夔《侧犯·咏芍药》诉孤苦之情:“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后日西园,绿阴无数。寂寞刘郎,自修花谱。”春光已去多怨恨,惟有芍药诉柔情。细雨朦胧,二十四桥间,芍药吐蕊,脉脉含情。芍药风韵依旧,而文人已两鬓斑白,置身于这红花绿叶间,显得分外突兀。姜夔一生孤苦,漂泊于江湖,生性清高孤僻,词中“千朵围歌舞”以热闹之景反衬白石寂寞之心境,词末“寂寞刘郎,自修花谱”道尽无数沧桑凄苦之情。
通过宋词中的芍药意象,我们可以感受到宋代文人对情感的体验和认知。就“芍药”及其各别称的使用次数而言,南宋文人的使用次数远高于北宋。那么为什么芍药意象会在宋代,尤其是南宋集中出现,并且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情感内涵呢?
宋代动荡的社会环境应是芍药意象频繁出现,情感意蕴得以丰富的主要原因。宋代政治内有冗官、冗兵、冗费之弊端,外有对外战争屡战屡败之耻辱,同时朝内激烈的党派战争加剧了政治局面的混乱。为巩固中央集权,宋代高度重视文治,为文人提供了更多的入仕机会,所谓“布衣草泽,皆得充举”(《宋史纪事本末》卷7)。原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汪洙《神童诗》)的仕宦之道应该塑造出积极入世、充满抱负的文人,但宋代内忧外患的政治局面令文人逐渐变得深沉内敛。尤其是南渡分流后,文人历经现实的坎坷与磨难,体验百味人生,在词作中咏史怀人、感慨沧桑,借以表达南渡文人饱经沧桑后伤感多情的心境以及婉约细腻的情感,呈现出沉郁顿挫、婉转多愁的一番意境。芍药作为一个典型化文学意象,也由此生发了伤感悲凉、寄托遥深的词作。如姜夔《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词中多用“寒”“冷”等字眼,字里行间散发着一抹清冷,彰显着文人愈发内敛深沉的性格特征,与唐代意气风发的文人气度迥然不同。芍药意象因此承载了文人深沉的悲痛之情,寄寓着愁绪哀怨,展示了有宋一代文人内在的情感世界。
宋代重视理学的社会风尚使文人更加注重芍药内蕴的挖掘,这一转变为芍药意象在宋词中高频出现以及其内涵拓展提供了契机。宋代理学发展,文人对内蕴的重视超过对物色的推崇,芍药诗词创作于此时推陈出新。如果说,芍药在宋前多以物色之美、形象之美出现在文人墨客的作品中,那么芍药在宋词中已突破自然观照的束缚,发展出情感的意蕴,实现从自然特征的描摹到情感意蕴的解读这一转变。文人注重内在品格的修养,“红药殿春,更作薄寒清峭”(刘埙《惜余春慢》),芍药以其不与群芳争春的清高气节成为文人托物言志的载体。尤其在政局不稳、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下,芍药意象蕴含的遗世独立的高洁气质以及多层次的情感意蕴更加令文人向往,芍药便由此成为宋词中的高频意象,在宋词中展现了文人丰富的精神世界。
芍药自身的形神色与宋代文人的审美心理相契合,从而使芍药意象逐渐成为文人情感的载体。芍药之所以能够触发文人的情感,与其自然特质密不可分,就芍药的颜色、香气、姿态而言,其出众的自然美,吸引了文人赋予其丰富的意蕴,并引发了文人的无限遐想。芍药的茎叶柔软,郑虔《胡本草》云:“芍药,一名没骨花”,据王观《扬州芍药谱》记载:“枝条软细,渐以物扶助之,绿叶色深厚,疏而长以柔”;香气袭人,《扬州芍药谱》中对“黄楼子”的描述是“其香尤甚”(宋王观《扬州芍药谱》),“宝妆成”则是“香欺兰麝”(宋王观《扬州芍药谱》);色彩艳丽,“夏初开花,有红白紫数种”(宋苏颂《本草图经》)。芍药的自然特质无一不洋溢着柔美和优雅,其风姿绰约的情韵,正如一位柔情万种的女子,媚欺桃李,香夺绮罗的形神色,与宋代文人至柔的创作情怀和审美心理相契合,在宋词中被赋予充沛的情感,承载含蓄婉转的意蕴,逐渐成为文人抒发情感的载体。
王国维先生云:“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宋代文人或借芍药象征缠绵悱恻的爱情,或以芍药表达惜别之情,或将愁怨附着于芍药,可以说是借着芍药展现了丰富的情感世界。然而任何一种文学意象都不应仅仅局限于是文学创作主体的产物,“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社会环境、时代背景影响着文人的价值取向和情感体验,故他们在借助草木抒发情感时,表达方式各有不同。从先秦至宋,芍药的意象大致经历了从形至神,由观到魂的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人将其充沛的情感体验灌注于词中,使得意象的内蕴更加丰富与深刻。宋词中的芍药意象的发展正是我们探寻宋代文学发展的窗口,透过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宋代文人丰富的情感世界,体味文人的百态人生,也能深入了解宋代文学创作的时代特征和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