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办2022年冬奥会的张家口赛区,在地理上,处于中国地形第二阶梯与第三阶梯的交接地带。张家口市北部与南部的巨大海拔落差,造就了多降雪的气候区,使之成为雪上运动的理想之地。而在历史记载中,张家口地区还是北方游牧民族与华北农业人群的分界地带,南部的太行山——燕山山间河谷,历史上主要被农业人群占据,游牧民族时而南下;北部的坝上高原,则长期被匈奴、鲜卑、契丹等游牧民族占据,基本没有定居聚落和农业活动。
这种历史格局形成的重要原因,是由于坝上高原的自然环境并不适合进行农业生产:这里海拔1200~1500米左右,现代年均气温仅2~4℃,与哈尔滨市相当,为我国最为寒冷的地区之一;加之干旱、大风、土薄等因素,难以种植常见谷物。晚清之后,即便有农民到这一区域垦荒,但所种植的也是莜麦、荞麦、土豆、向日葵等耐寒耐瘠作物。历史上,在坝上高原活动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不从事农业,也不定居;他们与南部的农业人群定期进行商贸活动,甚至不时南下对其侵扰。
然而,近年来坝上高原的一系列考古发现,彻底颠覆了历史记载带给我们的旧有认知,打破了今人认为这里的古代先民“居无定所”的刻板印象。经过系统发掘的兴隆遗址等考古发现证明,距今9000-7000年左右,正是这片天地孕育了中国最早之一的定居社会。而兴隆等遗址所代表的裕民文化先民与长江下游的上山文化、长江中游的彭头山文化、辽河流域的兴隆洼文化、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等的先民一样,是中国境内最早的一批定居者,他们各自创造的文化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通过对兴隆等考古遗址的深入研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裕民文化先民们在坝上高原的美好生活,以及他们对冰雪世界的早期探索。
这里是九千年前裕民人的“大本营”
坝上高原的考古调查证明,在距今9000-7000年前,这一地区不仅有聚落存在,而且数量众多,其密度甚至与现代村庄相似。以兴隆遗址为代表的许多遗址,与其他旧石器时代或历史时期的游牧民族聚落不同,它们并非裕民人某个季节的居住场所,而是他们常年居住的“大本营”。这些发现出乎不少考古学家的预料。
支撑起这些聚落繁荣的,是先民多样化的生业经济。根据环境考古研究,虽然那时的气温比现代还低1~2℃,但兴隆等遗址的先民采取“多元化”的经济策略,成功地获取了丰富食物资源。他们以狩猎野牛、鹿类、野马、野猪、野兔等动物为主,以采集各种野生种实,捕捞湖中的鱼、蚌等水产甚至种植少量农作物为辅。兴盛的经济活动孕育出了聚落密集、人口众多、文化繁荣的史前社会。
探索冰雪世界的智慧
当然,在人类改造自然能力还较小的远古时代,兴隆等遗址的先民生活,一方面拥有丰富的动物、植物资源,拥有狩猎、采集的收获和欣喜,另一方面则不得不面临冰天雪地的严酷,从而展现出先民探索冰雪世界的勇气与智慧。
定居社会,就意味着先民要适应当地的一切。在水草丰美的春夏过后,便是冰天雪地的秋冬时节。按照现代气候学,日平均气温持续五天≤10℃,即进入气候意义上的冬季;如此计算,则坝上高原的“冬季”长达5~6月之久。此外,这里的冬季不只是气温的降低,高亢的地势带来的还有凛冽的大风,当地群众戏称“坝上两场风,一次刮半年”。
住哪里
要顺利度过严寒、大风的漫长冬季,最基础的生活保障就是“住房”问题。比兴隆遗址更早的旧石器时代先民,虽然足迹涉及西伯利亚甚至北极地区,但他们的人口较少,且流动性很大,可以依靠季节性迁徙及岩洞等庇护场所度过寒冬。而裕民人已经开启了大规模的定居生活。面对坝上漫长的寒冬,9000-7000年前的先民,首先聚落精心选址:定居聚落大都位于可避大风的山谷深处或山坳之中,房子位置均选择向阳的山坡西坡或南坡。其次,在聚落内部,先民修建了深穴式的房屋。这种房屋主体挖在地面以下,只有屋顶部分露出地面,类似于东北地区的“地窨子”。这种设计不仅有利于保暖,而且能够防止大风的侵扰。
兴隆遗址的房子现存深度大都在1.5~2米左右,考虑到历史上可能已经遭受的破坏,以及地面之上的原有的屋顶,估计它们原本的深度都在2米左右。如此高度,足以使人在房屋内自由活动。房屋中部一般是石板砌成的炉灶,用于饮食和取暖。冬季,人们围坐在灶边吃喝、聊天、聚会、娱乐,这个区域应该是先民最喜欢的“中心场所”。房屋的门一般开设在房屋的南侧,便于采光和观察。墙上一般挖有长长的烟道伸出至房外,排烟并防止烟雾中毒。房壁边缘留有小小的开口,应该为换气透风的窗口。温暖、稳定的定居生活,较衣食不定的迁徙生活方式大为进步,而兴隆遗址这样经过精心规划设计的聚落和房屋,尤其对于老人、孩子、孕妇等弱势人群而言,更是提供了度过冬天的理想场所。
穿什么
穿对于冰天雪地中的人们显得至关重要。至迟自旧石器时代晚期,先民就发明了骨针、骨锥等缝纫工具;可以缝制兽皮等材质的衣物御寒保暖。兴隆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制作精良的、各种样式的骨针、骨锥、骨刀等工具。由此推断,当时裕民人制作衣物的数量大大增多,水平也明显提高。
在满足御寒需求的同时,“穿”已经不再局限于御寒,而是开始追求美观,饰品逐渐普遍。自旧石器时代晚期开始,山顶洞等遗址就出现了穿孔的贝壳、兽牙、石珠等装饰品;而兴隆遗址的装饰品则更为常见,除了各种石质、蚌质的坠、珠等小件饰品外,墓葬中还发现了精美的玉串饰。它佩戴于墓主头部,以十几枚扁长方体珠串联而成,外观齐整、精致,可谓饰品中的精品。而这种玉串饰也正是我国最早的玉器之一。
吃什么
相对于对美,吃的问题更加实际。如上所述,考古研究表明,兴隆先民的食物来源是多样的。而在这些食物资源中,尤其是动物,大部分是春夏秋季狩猎的,少部分应该是冬季获得的。当然,先民应对冬季食物短缺的策略,除了狩猎动物、破冰捕鱼外,更重要的应该是提前储存。动物考古的研究表明,野牛和大型鹿类是先民狩猎的重点对象,因为猎取这样一只大型动物便可获得上百斤的肉食。除了当时食用外,剩下的被储藏起来以备冬季食用。此外,种子、果实等也可以储藏。在兴隆遗址的房子中,大部分都挖有一个或两个大型窖穴,它深入房屋的地面以下,是当时先民储藏食物的主要场所。不过,至于先民用何种方式处理储藏的肉食,是否已经有了晾晒、腌制等方法,还有待于我们今后的发现和研究。
怎么走
坝上高原漫长的冬季中,先民显然不能一直躲在室内。而且如上所述,在冬季先民也要进行狩猎等活动。在茫茫雪原中和结冰的湖面上,仅靠双腿步行,显然既费时费力,又充满危险,更不用说进行狩猎等需要速度和技术的复杂活动。
现代冰雪运动的冰刀、滑雪板、雪橇等工具,均起源于冰天雪地中先民们的早期生产和生活。例如冰刀,我国文献记载和欧洲考古发现中均证明,早期冰刀为简单的骨质冰刀——以光滑的长骨绑于鞋子底部,以利于在冰面上快速前进。又如滑雪板,很多学者认为,新疆阿勒泰及北欧地区的一些史前岩画,就展现了数千年前先民借助滑雪板狩猎的场面。这些早期的滑雪板应为木质的长条状,底部或许还有光滑的毛皮。兴隆遗址出土了大量骨器,底部磨光的长骨也大量存在,它们可能就有类似冰刀的用途。而滑雪板由于大都为木质结构,或许难以保存至今。当然,在冰天雪地中狩猎,除了工具,还需要人类忠实的伙伴——猎狗的帮助。兴隆遗址发现了若干狗骨,特别是8号房址中埋葬了一具完整的狗骨架。它被发现时上部还盖有一大型牛角。这一场景可能具有特别的意义,或许代表了先民对于逝去伙伴的纪念。
宗教信仰
除了衣食住行的实际需求,远古时代的精神信仰对于度过漫长冬季同样重要,它为先民提供了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持。在兴隆遗址的房址中,位于西南部的3号房子明显不同寻常:它没有发现常规的门道,可能是搭梯才能进入,而且可能并非日常开放之所;房子的地面也不平整,显然并不适合日常活动;它的后部有两个对称的土台,是其他房址没有的,推测是用于摆放某些特殊物品甚至神祇造像。房子废弃之时,地面上摆放了大量的大型动物骨骼和成套的精美工具;烟道中填塞了大型条石,并立置两只大型野牛牛角;这些迹象明显都是人们故意而为。而最为特殊的是,房址西侧埋葬了三位头戴玉串饰的先民,并随葬了野猪骨雕等物品。这三位先民显然并非普通之人,很可能是享有威望的首领或祭祀一类人物,或许曾为族群的生存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总之,这座房子一系列的独特之处,使我们推测它应该就是兴隆先民举行宗教活动的神圣空间。
当然,对于神灵的信仰或祖先的纪念,是古代先民慰藉心灵,从而团结一心、面对现实的重要精神活动。但从唯物史观的立场出发,先民们勇敢探索、善于创造的进取之心,充满智慧的居住、生活、出行、生产方式,以及他们团结、有序、互助的社会组织,才是先民们从旧石器时代走来,在严酷的坝上高原定居,在冰雪世界中生活,并创造出一个欣欣向荣的史前社会的最重要原因。而“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奥运格言便是与这种精神异曲同工。
(作者:郭明建,系2016-2020年兴隆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暨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