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药转》可以知道,李商隐写诗有这么一套化浅俗为神奇的本领,认清这一点也许简直可以说是解读其诗的一把钥匙。一位西方文艺理论批评家说过:“近在眼前的事情的确总是很平凡而缺乏诗意。但是这种困难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他最喜欢的艺术方式不是展示自己,而是使平凡琐碎的日常之事大放诗的异彩。”(冯·施莱格尔语)这段话倒很像是专为李商隐特别是他的《药转》一诗而写的。
李商隐的诗向以费解著称,历来的笺注、解说很多,而其间的是非得失似则颇难言,大有重新研讨的必要。约而言之,读他的可以有基本法、索隐法、迁想法这样三种。兹以《药转》一诗为例,略述此三法如下。诗云:
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露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
这首诗乍看上去确实有点古怪难解,幸而其中第七句有“香枣”“石崇”二词提供了解读的线索。西晋首富石崇一类阔人曾在厕所里安排一种干枣供如厕者塞鼻之用,有人误以为这是主人家特别提供的小点心,就把它都吃了,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这个典故告诉我们此诗同厕所有关。倒上去看第六句,也同厕所有关。古人有一种当手纸来用的竹片,称为厕筹(一称厕简、厕篦);据《法苑珠林》载,孙吴的末代皇帝孙皓曾经让一尊出土的金佛手执这种竹片,结果遭到报应。可知诗里同孙皓相关的“长筹”,当即指厕筹。
弄清楚厕所是这首诗的中心,理解其他各句就比较好办了。诗的第一句应指该厕所的位置。古代没有现代住宅里的卫生间,都单独安排在住人的屋子之外,诗中提到的这一间位于院子的东北角,郁金堂之北,画楼之东。第三四两句说这个厕所与其他建筑物之间有些花草(如紫兰)树木(如青桂)相隔;如厕时天还没有亮(有“露”水,光线“暗”)。第二句则是说诗人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此乃是服了一种高级药物(“上药”)的效果,腹部松动,已有便意,然后彻底放下包袱,浑身通泰。
第四句曾提到这时候刮风,空气流通,且有兰桂的香气,这样就用不着什么厕枣了。第七句说如厕期间忆事怀人,还吟得诗句。最后一句说,已释重负后回到寝室去再躺一会儿。
这样看来,《药转》的诗义说穿了其实很普通:是写一位便秘者(应当就是诗人自己)服药以后在天尚未亮之时就很痛快地解决了问题,非常高兴,吟诗一首。如此而已。
由此可知,诗人李商隐存在便秘问题,他通过服药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从“换骨”这样夸张的措辞看去,诗人应是一位资深便秘者。诗题之所谓“药转”,当指药效而言。
以上可以算是最基本的一种读法:认清其字面义。读任何一首古代的诗,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情总归都是弄明白它说的是什么。
但是仅仅知道诗的字面义往往显得还很不够,像李商隐这样的大诗人,怎么会就只写服药以后上厕所这样一件不登大雅的小事呢?必有深意。按中国的传统,追寻诗作深层含义的一大路径是调查他的生平经历、思想感情,看看其中寄寓了诗人政治生活或感情生活中的什么秘密。此即所谓索隐法。
关于这首诗的深层寄寓义,历来的说法五花八门,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一种意见联系李商隐的政治生活大加发挥,认为同牛、李党争有关,甚至论定此诗乃是诗人赠给牛党要人令狐綯的(详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四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73~1874页引姜炳璋说)。其实李商隐虽然是了不起的大诗人,而在当时的政局中乃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上层官僚的纷争同他固然不能说完全无关,但影响并不很大(详见拙文《“毕竟是书生”的李商隐》,《中华读书报》2013年6月26日第10版《书评周刊·社科》),同这首《药转》更是风马牛不相接。此说设想太远,求之过深,勉强之至,亟宜高高挂起,不必去谈了。
比较新的一种意见则联系李商隐的感情生活来解读此诗,可惜同样把本来比较简单的事情大大复杂化了。这种新见大有戏剧性和趣味性,值得介绍一番。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认为此诗表面写如厕,而其实表现李商隐同他妻妹(小姨)的婚外私情。他写道:
义山与其小姨私恋,发生在洛阳“崇让宅”。王茂元先为其婿韩瞻构新居;李义山婚于王氏后,以洛阳崇让坊的住宅相赠,而小姨依姊而居,义山夫妇住正屋,小姨住后楼。
……了解崇让宅的构造,成了求解玉溪诗的“钥匙”之一。
首先,确定了李义山为崇让宅的主人,则必居正屋,所以“郁金堂”、“莫愁堂”皆指双楼(栖?)之地。这是了解崇让宅的构造的一个坐标;由坐标,四向观察,大致如此:
一、堂后有楼,即“郁金堂北”的“画楼”。
二、画楼之西,尚有两座厅堂,最西面的即是“桂堂”,“画楼西畔桂堂东”,可见其间尚有一可供饮宴之屋。
三、画楼之东有厕所,“郁金堂北画楼东”的东厕,即《药转》一诗所成之处。
……
以上最要紧是“画楼”,即其小姨的香闺,《药转》结句“翠衾归卧绣帘中”,即自画楼来东厕,复由东厕归画楼。(《高阳说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148页),
这样一来,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可是,即使我们认可高阳先生对故事发生之处崇让宅的内部结构以及他府上的住房分配办法,也很难明白李商隐为什么不能自他所住之郁金堂正屋来东厕,“通”了以后复由东厕归郁金堂?如果李商隐在《药转》一诗之末公然说到他如厕前后都住在小姨的画楼里,或至少在那以后他就跑到小姨的绣帘里去了,那么李商隐夫人能一无所知或虽然知道却非常知趣地容忍这种情形?
要知道李商隐这小子能住到这里来,完全是靠她父亲王茂元的赐予。李商隐哪里敢这样放肆?莫非他的所谓便秘、服药、如厕等等都是为了便于幽会而捏造出来的系列化谎言?事实上我们知道李商隐同夫人感情很好,王氏去世后,他终身不另娶。
高阳先生的新说实在是李商隐诗被艰深化、戏剧化的典型一例。李商隐的洛阳住宅详情如何,我们其实无从确知,他同小姨有什么八卦绯闻也无从确指,上了一趟厕所就惹出一场婚外恋来,尤为匪夷所思。
照我看,在没有什么查明有据之资料作为依据的情况下,与其追寻种种莫须有的寄寓义,不如探索其可能具有的引申义,看看在一首内容比较琐碎具体的诗里,隐藏着什么启示。死于句下终无益,迁想或能有妙得。
这里至少有两点可谈。
其一,《药转》一诗表明,出了问题并不可怕,只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行,关键在于对症下药。李商隐不就是依靠某种“上药”解决了他的心腹之患,取得脱胎换骨似的超级效果吗?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大部分病痛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只要不是所谓“死症”,就要有信心来解决它。
《药转》在李商隐诗歌中并不算杰出,但仍然很可读。如果把它看作一幅象征的图画,便会呈现出丰富的意义,我们甚至可以从中得到这样的启示:解决问题时最好能游刃有余,而重大矛盾解决后应安排一段适当的休整期。如此等等。一览无余永远是诗歌的死敌。
其二,这首诗还表明,不登大雅的俗事也可以表达得非常高雅。《药转》用词含蓄而华丽,一派诗情画意,颇不足为外人道的俗事经过诗人一番陌生化的加工运作,令人只见辞章之美,而几乎要忘却原来要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欣赏《药转》可以知道,李商隐写诗有这么一套化浅俗为神奇的本领,认清这一点也许简直可以说是解读其诗的一把钥匙。一位西方文艺理论批评家说过:“近在眼前的事情的确总是很平凡而缺乏诗意。但是这种困难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他最喜欢的艺术方式不是展示自己,而是使平凡琐碎的日常之事大放诗的异彩。”(冯·施莱格尔《古今文学史讲演集(第十二讲)》,转引自《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这段话倒很像是专为李商隐特别是他的《药转》一诗而写的。
如果以李商隐为题材写小说或文学传记,或不妨如高阳先生那样来想像和安排,弄好了很足以引人入胜;而解说他的诗,如此那般恐非所宜。想像失控难免会导致诠释过度。高阳先生原是著名的历史小说作家,跨界写作当然非常值得欢迎,问题在于务必具有明确的角色意识,知道此时写文章是在搞创作还是做研究。
中国古代确实有些诗是有“本事”、有寄托的,也可以说是有隐可索,应索。(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