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714),时任中书令的张说被贬相州,次年再贬岳州,从此他便进入创作生涯中的高产阶段。在贬谪造成的情感基础上,岳州山水对张说心态与创作产生了双重效应。下面将从两方面论述其岳州诗,一是异域风物与其悲戚心态、凄婉诗风的关系,二是幽奇景观对其游览动机与诗歌书写的影响。
异域风物与心态、诗风
张说贬谪岳州后,“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新唐书》)。此论点出江山之助的消极意义:刺激他产生悲戚的心态,进而使其贬谪诗歌染上凄婉色彩。这就是江山之助的“因”与凄婉诗风的“果”之间的逻辑所在。
首先,异域风物引发张说的悲戚心态。南方风土物候进入诗歌文本,是张说岳州创作的显著特点。如“物土南州异,关河北信赊。日昏闻鸺鸟,地热见修蛇”,“潦收江未清,火退山更热。重欷视欲醉,懵满气如噎。器留鱼鳖腥,衣点蚊虻血”(《岳州作二首》)。鸺鸟(古人视为不祥之物),长蛇、酷热、鱼鳖、蚊虻等都是当地常见的气候物产,但对于生长在中原地区的张说来说,却充满了异域色彩。它们给诗人心灵带来的消极影响,可以从相关词语中窥探出来。“异”“赊”二字透露诗人贬谪异地的不安与愁苦;“鸺鸟”“修蛇”暗示了诗人对异域的抵触感;“未”与“更”说明诗人不适应南方气候;“欲”与“如”,“留腥”与“血点”是反复强调他对居住环境的不适感。身处格格不入的环境,自然会产生悲苦情绪,此为江山之助对其心态的负面效应。
其次,受到悲戚心态的影响,张说的诗歌呈现出凄婉的风貌,如《巴丘春作》:
日出洞庭水,春山挂断霞。江涔相映发,草木共纷华。湘戍南浮阔,荆关北望赊。湖阴窥魍魉,丘势辨巴蛇。岛户巢为馆,渔人艇作家。自怜心问景,三岁客长沙。
首先描写洞庭湖优美的光景,由“日出”起笔,紧接着“春山”“断霞”,下两句的“映发”“纷华”也描绘了旺盛的生机,反映了诗人面对美景时的愉悦心情。接下来笔锋突转,写诗人北望故园,路途遥远,内心的情绪转为悲哀,由此也影响了他对自然的观照。于是,灿烂美丽的景物转为“魍魉”“巴蛇”等恐怖的意象,以及“巢为馆”“艇作家”的异域风俗。这类意象与风俗的突现,反映他内心对异地的陌生、不安与抵触情绪。由此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在诗歌结尾,他突然产生了自怜情绪,并把自己比作贬谪长沙三年的贾谊。在悲戚的情感基调上,异域风物会引发他的羁旅之感、思乡之情。前引《岳州作二首》其一,诗人描绘自己闻见鸺鸟啼叫、长蛇游动的恐怖场景后,紧接着就表达对“归路”的渴求,“正有江潭月,徘徊恋九华”,道出他对故乡、京城的深刻眷恋,这眷恋的背后是贬谪的伤感与悲愁。正是这种悲伤,使得其诗歌充满悲惋情调。
异域风物引发张说的悲观心态,是江山之助的负面效应。对于江山之助的积极效应这个问题,学界的研究虽然已经比较充分,但笔者认为还应从张说面对岳州山水时的动机切入,探讨江山之助对其心态与诗歌书写的积极意义,这是学界较少关注的地方。这个动机,就是寻幽探奇。
岳州景胜与寻探动机
贬谪没有彻底抑制张说游览的兴趣,相反,他对岳州山水是主动发掘、主动探索的。“潜穴探灵诡”(《岳州西城》),“涉趣皆留赏,无奇不遍寻”(《别㴩湖》),“寻奇处处留”(《秋夜游㴩湖二首》其一),凡是有奇趣的地方,他都去探寻、游赏。与那些在乘舟行车途中只能被动接受山水景观的状态不同,张说的“寻”、“探”表明了心理意识与行为动作的主动性。寻探的目标也很明确,即是那些幽僻、幽远、奇特、奇异的,有别于寻常可见的景致。受到这种动机的影响,无论是诗人因山水引发的心理情思,还是作为欣赏对象的山水样貌,在诗人的笔下都会展现特异的色彩。
张说的郡斋濒临洞庭湖,“开门对奇域”,如此便利的游览条件,必然会时常激发他游览的冲动。但是他曾因职责所限,“缨绶为徽纆”,游兴被压抑了。因此,游览岳州山水一度是“可望不可即”的愿望。不过越是不可即,他越是“靡日不思往”。当岳州政务得到治理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去探索自然。被长久束缚的兴致便爆发了,这便深刻地影响了他游览时的精神状态。“飞棹越溟波,维舟恣攀陟”,乘舟飞越、恣意攀登,透露出诗人迫切的心情。这种心情持续于整个旅程,以至于“玩幽轻雾阻,讨异忘曛逼”(《游洞庭湖二首》其二),“轻”、“忘”反映了诗人寻探过程中的兴奋。寻幽探奇是促使张说频繁地登山玩水的重要动机,以至于“月余遍地赏”(《岳州别梁六入朝》),仅仅个把月时间就游遍当地景观。从其自叙来看,“涉趣皆留赏,无奇不遍寻”,他把有奇趣的景点都游览完了,这可以说明其寻探动机之强烈。
岳州幽奇的景观,包括幽僻的场所、奇特的景象,也包括受前者诱发而想象的神仙意境,两者均非张说贬谪前所习见的景观,因而具备“幽奇”的特点。
幽清偏僻的场所多坐落于远离闹市的山林之间,当然远近只是主观感受,而非客观距离。如张说诗中提到的㴩湖,在岳州治所巴陵县南十一里外,相对于诗人经常游览的、位于县南七八十公里外的青草湖,这并不算远,但因其“既近复能幽”,所以也成为游览胜景。这样的环境,既满足诗人寻奇的心理,又能陶冶安闲的心情,“坐啸人事闲,佳游野情发”。在游览湖上寺庙时,诗人也有同样的观感:
湖上奇峰积,山中芳树春。何知绝世境,来遇赏心人。清旧岩前乐,呦嘤鸟兽驯。静言观听里,万法自成轮。(《游㴩湖上寺》)
首联写湖中奇峰积聚,山中芳树献春,景观奇中有幽。绝世的美景与赏心人相遇,人与自然的隔阂就被消解了,从而达成融合的状态。于是,诗人在静默地观看与聆听自然的过程中,领悟到佛所说的法,圆融无碍、流转不息,能助人消除烦恼,暗示他的贬谪之痛暂得缓解。
奇特的景象,包括具有异域色彩的南方风物,也包括以洞庭湖为中心的山水风光。在夏秋之交,季风气候为洞庭湖带来奇丽的景观。据《岳阳风土记》载:“湖面百里,常多西南风,夏秋水涨,涛声喧如万鼓,昼夜不息,漱啮城岸,岁常倾颓。”张说对此也有描述,“气色纷沦横罩海,波涛鼓怒上漫天”(《同赵侍御乾湖作》);“水国何辽旷,风波遂极天。……九围观掌内,万象阅眸前”(《岳州西城》);“夜楼江月入,朝幌山云卷。山势远涛连,江途斜汉转”,描写的水景极为开阔壮观。这种景观在南方特定的时节才会出现,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原的诗人而言,就是罕见之景,具备“奇”之特点,因此就成为他寻探游赏的目标。
幽奇的环境也容易让人生发超越现实的想象。洞庭湖在古代道教神话体系中素来有名,湖中的君山被司马承祯列入七十二福地的第十一位,“在洞庭青草湖中,属地仙侯生所治”(《云笈七签》)。受到这种仙道文化的感召,张说在寻探过程中,时常产生对神仙的想象。如“潜穴探灵诡,浮生揖圣仙”(《岳州西城》),“千曲千溠”的乾湖让他恍惚见到“灵妃含笑往”(《同赵侍御乾湖作》)。因为感受到神秘的洞穴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回应,“洞穴传虚应”(《游洞庭湖》),诗人便想象洞中会有仙童持着灵药出现,他将接取过来献给明君,表明他虽遭贬谪但仍然忠于君主、眷恋朝廷的本心。洞庭山水附着的仙道神话,让他相信曾有神仙存在,但是因为“至今人不见,迹灭事空传”(《岳州西城》)以及“神仙不可接”(《送梁六自洞庭山作》),以至于他只能想象,“紫气徒想像”(《游洞庭湖二首》其二),说明了诗人寻探不得的遗憾。
前面提到张说在寻幽探奇动机刺激下,仅月余时间就遍赏岳州奇异山水。这一方面说明寻幽探奇是其游览山水的主要动力,既然是为了寻奇,那么受到幽奇景观吸引而产生的急迫、兴奋的心理,应是游历过程中的常态。他的岳州山水诗,大都是寻探动机的产物。另一方面也暗示,这种活动不能持续很长时间。一个地方的奇异风景总归有遍览的时候,当他再次游历时就不容易产生新鲜感。张说痴迷于探寻山水,除了出于纯粹的热爱,也有借山水压抑、缓解贬谪之痛的用意。然而,当奇异变成寻常,新鲜化为普通,兴奋消退之后,被压抑的痛苦就会重新涌上心头。另类异常的甚至是恐怖的风物,便会刺激、强化他内心的痛苦,于是悲戚又重新占据他的心灵。这就是江山之助的两重看似矛盾的效应,为什么同时体现在张说岳州诗中的主要原因。
(作者:钟志辉,系武汉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