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重言、卮言,是《庄子》的基本言说方式。《庄子·寓言》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一般说来,寓言,指虚拟人、物的言语;十九,指这类文字所占比重。重言,指年长者的言语。卮言的解释较多:有司马彪的“支离”说;郭象的“宥卮”说,成玄英的“无心”说,罗勉道的“卮酒交欢”说等。在当代学者中,以李炳海先生的“祝酒辞”说和过常宝先生的“优语”说,影响最为广泛。
前人的“三言”研究,重点阐释庄周的“言说方式”,本文则探求其背后的“言说心态”。言说心态,指言说时的情感状态。《庄子·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寓言,是庄子的寄托之言。从“言说方式”看,寓言是虚拟人物、讲故事,借他人之口表达自己想法。比如,庄子虚拟童子讽喻黄帝,借老聃之口批驳孔子,又借孔子之口教训儒者等,让读者自己判断是非曲直。从“言说心态”来看,寓言是为了避嫌,自己置身事外,处于超然的心态。典型的寓言,是讲有哲理的故事。如《齐物论》篇讲“物化”,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寓言中,庄周梦中化为蝴蝶,感觉很满意,就忘了从前的自己;突然醒来,变回人形,感觉不适应,又开始怀疑人生的真实。在寓言中,庄周把真实想法藏在故事里,让读者去体悟,去猜测,而自己则或梦或醒,沦于物化。
重言,是庄子的肺腑之言。旧注以为,重言是长者之言,是受下文“耆艾”的误导。其实,庄子讲“陈人”,就是批评倚老卖老的现象。重,有深厚的意思。《淮南子·俶真训》:“九鼎重味。”又《吕氏春秋·季春纪·尽数》:“烈味重酒。”重言,犹厚言、深言。《人间世》:“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又《淮南子·齐俗训》:“交浅而言深,是忠也。”重言,就是庄子当仁不让,发自肺腑的话。“所”字,常用为发誓之辞。《左传·僖公二十四年》,重耳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又《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又《楚辞·九章·惜诵》:“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以己,谓自我而出。《应帝王》:“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可见,“所以己言”,并非终止言论,而是说自己的话,说真诚的话。《天下》篇云:“以重言为真”,正印证了这种说法。《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说真诚的话,才能打动人心,才能流传千古。庄子说“重言十七”,就是要以“真”动人。《大宗师》篇讲子桑遭雨乏食,悲叹:“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庄子是贫士,曾借粮于监河侯,饥饿之苦在所难免。《大宗师》篇中,庄子不过借子桑之口,抒发自己造物弄人的悲慨。
卮言,是庄子的和乐之言。卮,是一种饮酒器。卮言,就是荒唐的醉话。罗勉道曰:“卮言,如卮酒相欢之言。”卮言,出于和乐之心。和乐之心,与物为春,不与物对立。《德充符》:“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在酒席宴间,言谈以娱乐为常态,是为了联络感情,保持关系融洽。《诗经·鹿鸣》曰:“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和乐且湛,指宾主敞开心扉,亲密无间。酒逢知己千杯少,也难免话多,故曰:“卮言日出。”日出,意谓每天的话都讲不完。
天倪,指人们想法的天然裂痕。郭象注:“天倪,自然之分也。”倪,从儿,本指婴儿颅骨未合之缝。随着年龄增长,颅骨会自然闭合,了无痕迹。也就是说,倪是一种裂痕,而不是断开的裂缝。人们的想法也存在天然裂痕,但可以通过“和乐之言”进行调和,达到融洽的状态。庄子所谓“和以天倪”,就是要调和人之间的裂痕,避免彼此、是非的对立。《齐物论》曰:“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有彼此,乃有是非;无彼此,则无是非。化声,指是非之论。人无时不在变化中,故其言论,称为“化声”。化声之相待,谓有彼此,方有言辩;若其不相待,谓彼此皆化,又不相待。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意谓辩论看似彼此相待,实则自说自话,两不相干。曼衍,犹敷衍,是不较真的意思。穷年,意谓把酒言欢,颐养天年。
天均运转,调和天倪。天均旋转,物化如流。《寓言》篇云:“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钟泰《庄子发微》曰:“均者,陶均之均,其圆如盘,而可以旋转者也。”万物运转于天均之上,形体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大宗师》云:“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人的形体在变化,想法也在变化。《则阳》云:“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明天的我,也不会是今天的我。领悟到这一点,人大约就不会执着于当下的彼此、是非。故《齐物论》云:“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万物运于天均,各自为种,自我繁衍形体;百家割裂道术,各立学派,自我传承学说。万物的形体存在天然差异,百家的学说也存在天然裂缝,故曰:天均,天倪也。也就是说,人们想法的裂痕,无法弥合,但可以调和,和谐共存。
卮言之乐,是与人和乐。《秋水》篇讲“濠梁之辩”,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术。庄、惠同游濠梁,人、鱼各得其乐,一片天真烂漫。濠梁之辩如卮酒交欢,不是为了明辨是非,分出胜负,而是为了情感交流,追求言谈本身的快乐。
无言,是与天和乐。“三言”之后,庄子提出“无言”说,进而反思“三言”之说。《寓言》:“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齐,谓谨慎。《则阳》:“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变齐,指改变轻慢态度,谨慎耕作。不言则齐,意谓不说话最谨慎。谨慎的人不会多言,多言的人不会谨慎,二者不可兼容,故曰: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无言,意谓最好不说话。庄周以为,“三言”也不能尽道,等于什么都没说,故曰:终身言,未尝言。无言,是天地之象。圣人常效法天地之无言。《老子·第二章》:“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又《论语·阳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庄子提出“无言”之说,也是效法天地,与天地为友。《列御寇》:“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之天,意谓无限接近天道,回归生命之本。又《天道》:“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均调天下,亦即调和天下是非之意。天乐,谓恬淡无为之乐。与人和乐,卮酒交欢。与天和乐,无言而心悦。无言而天乐,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之乐,是庄子的终极追求。
庄子的“三言”,出于复杂的处世心态。《天下》篇云:“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语,指正面、严肃的话语。世人各有成心,自是而非彼,不能正常交流,故庄子不得已采用非常规方式言说。庄子的言说心态是复杂的,兼具了出世和入世精神。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写之,谓描摹世态人情,抒发自己的深情。观之,谓超然物外,不滞于世俗之情。况之庄周,重言属入世之言;无言属出世之言,而卮言则是游世之言。庄子综合运用“三言”,最终归于“无言”,超越人类的语言,终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作者:宋小克,系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