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追踪拍摄一个乡村小剧团已经五年了。2014年的时候,我刚从海外回国,做了一家文化公司,想在纪录片的创作上干点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山东菏泽文联孙建东先生提到了一个农村家庭传承的柳子戏剧团——宋家班。我心中一动,直觉这个宋家班一定有一些很动人的故事,是一个有内容的题材。
这个叫“宋家班”的小剧团因在山东菏泽定陶区杜堂镇的宋楼村而得名,只有二十几个人,全是村里的农民。剧团多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男女,每日练功、学戏、做农活,而成年人该种地种地、该打工打工,有演出时回来即可。现在的宋家班是村民刘自文2008年创办的,她把自己不多的积蓄投入这件事是因为老父亲的嘱托、支持。刘自文的父亲叫刘进武,是柳子戏历史上著名的“三刘”之一。
因为想跟踪拍摄宋家班的纪录片,我很认真地搜集查阅了柳子戏的相关资料。果然,如同所有当下辛苦传承、坚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柳子戏在历史上也曾有过“盛极一时”的美好时光。柳子戏形成于元明,扎根于鲁西南地方风俗和文化之中,方言土韵,别具特色,曾与昆腔、弋阳腔、梆子腔誉为“四大京腔”之一。清末民初,柳子戏以运河为界分东西南北四路(鲁西南、苏北、豫东、冀南),菏泽定陶区“宋家班柳子剧团”,就是西路历经六代传承延续下来的一支原始血脉,也是目前山东省乃至运河两岸仅存的一家代代“口授心传”,对柳子戏曲牌、唱腔保留最原始、最正宗的一个戏班子。
1851年前后,号称“黑红饺子”的艺人姚天机开设班社之先河,在鲁西南创立科班培养人才,规模宏大,发展迅速,柳子戏由原来达官显贵所看的梨园戏逐渐在民间普及。一时科班兴盛,名伶辈出,“十里轰、盖山东”等演员深受群众喜欢。名旦张凤鸣(张春雷之父),唱作俱佳,扮相秀美,人送外号“银铃铛”。他根据自已的嗓音特点自创曲牌《序子》,倾倒观众,至今流传。在姚天机等人的影响下,菏泽地区大小科班迅速崛起,出现了“春”“秋”“冬”“明”四大科班纷呈争荣之势。其中以“冬”字排辈的,就是定陶宋楼人宋廷振创办的柳子戏科班——宋楼班。这个宋楼班就是宋家班最初的渊源。
我曾多次跟九十老人刘进武聊天,问及宋家班往事,在老人的讲述里遥想当年柳子戏在鲁西南的普及程度。刘进武五六岁时,宋廷振买田七十亩,和同村兄弟宋运阁创办了两批柳子戏科班,招收学员六七十人。一村两科班,为切磋技艺常常“打擂上场,飙戏对台”。宋楼班办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尤其是到了过节或农闲的日子,全村上下笛声缭绕,箫鼓鸣奏。宋楼村人人会唱戏,个个能登台。那时,刘进武年龄尚小不能进入科班,但他聪明机灵,博闻强记。每到寒冬腊月,学员们为取暖都进入地窖里练声,他就趴在地窖口旁听。无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有时冻得身上裹着棉被,来回跺跺脚再附耳听戏。如此连续旁听三年,耳濡目染,学会了很多曲子,加上少时模样俊秀,嗓音天生质丽,待首批科员三年出师之际,他便能以闺门旦的曼妙身姿粉墨登场了。随着宋楼班的不断扩展,各项开支也越来越大,宋廷振为办班耗尽了家财。宋运阁的二批科班后期,也步入与哥哥一样的困境。坚持到学员毕业之后,刘进武和堂兄刘进堂、刘进云三兄弟扯起宋楼班大旗领衔出演,以“宋家班”班号登上柳子戏历史舞台。从此,与柳子戏命运一体的宋家班,一代代承受这个古老剧种所带来的荣光与苦难。
今天的菏泽以“牡丹之乡”名闻于世,不过,大多数国人并不知道,菏泽还是“戏曲之乡”“武术之乡”“书画之乡”。在这样一片土地上,宋家班力量不断壮大,经刘进堂提议,增加“拳场”,排练武戏。于是聘请了郓城武师黄广勋。黄当时随身跟来了几个练武的孩子,其中黄遵宪、黄育才两人天资聪慧,学戏快,功架扎实,为宋家班的舞台添彩不少,在武戏方面很快崭露头角。后来,黄遵宪先生每当回忆当时境况,都激动不已,他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刘进堂,是他让我把柳子戏当成一生的事业”。
抗日战争期间,日寇占领山东,国难当头,宋家班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彻底解散。新中国成立后,宋家班获得了新生。刘进武与刘进堂、刘进云三兄弟四处奔波,召集散落于民间的师兄弟及其它班社的柳子戏艺人,重振旗鼓。1951年,“宋家班”演出到郓城县,经剧团和当时的郓城县文化部门商定,剧团落户到郓城县,并更名为“郓城县工农剧社”。文化馆长王盛昌和负责文艺工作的彭龙坤同志专门给宋家班送来了“职业演出证”。宋家班从此有了合法演出手续,演出范围迅速扩大,宋家班名声大振,台口增多。时值解放初期,国家百废待兴,粮食极度紧缺,为解决戏班温饱问题,刘进堂又多次去找县文化馆,在王盛昌和彭龙坤同志的多方沟通协调下,郓城文教局给演员们办了“粮本”,每人每天供应8两粮食。同时又给剧团安排了住所,从此宋家班有了落脚之地。此时演员阵容空前壮大,四梁八柱,行当俱全。剧团实力雄厚,面貌焕然一新,突破了柳子戏历史上“四生”“四旦”“四花脸”的局限。
1957年,中共华东局书记谭震林、山东省长谭启龙及五省检查团观看了郓城县工农剧社的《孙安动本》和《金锁记》后,发现了这个古老剧种在表演和声腔上的特殊价值,立即向省委书记舒同做了回报,引起省委高度重视,经省委研究决定,将“郓城县工农剧社”上调山东省,于1959年6月成立了“山东省柳子剧团”。同年10月24日,毛主席在济南观看了该团演出的《玩会挑船》和《张飞闯辕门》后高兴地对陪同的舒同及省政府主要领导说:“人们都把山东的地方代表戏说成是吕剧,依我看是柳子戏。它比吕剧早,名气也大”。11月,山东省组成联合演出团,进京汇演,所带剧目《孙安动本》《黄桑店》《玩会跳船》等,三进国务院,受到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毅、邓小平、彭真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12月17日,陈毅在北京饭店特地召开由梅兰芳、马连良、荀慧生等文艺界知名人士参加的文艺座谈会,柳子戏演员荣幸与会。刘少奇副主席在观看了柳子戏演出后也语重心长地说:“演出很好,应该培养下一代,把传统继承下来,要使它发扬光大”。梅兰芳先生专门发表《东柳重青》一文,对柳子戏予以高度评价,并在会见时拉着王福润的手说“柳子戏是老大哥”。难怪文学家邓拓写《东柳吟》赞曰:“水浒遗音柳子腔,元明传统盖无双”。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怀和鼓励下,柳子戏艺人倍受鼓舞,终生难忘,柳子戏从清朝起二次盛极京城,红遍大江南北。《孙安动本》被拍成了电影在全国放映,轰动一时,“东柳”这杆古老剧种的大旗,由宋家班为基础班底的“山东省柳子剧团”重新树立起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文化生活丰富多彩,特别是在网络信息突飞猛进的今天,人们娱乐方式有了新的变化,“艺苑都云细二黄,谁闻柳子净土腔”。柳子戏受众减少,戏班日渐萎缩。截至目前,全国专业柳子戏班也只有山东省柳子剧团强撑着门面。昔日宋家班的嫡系传人也仅剩下已九十高龄的刘进武。他深深懂得,戏曲传承的意义不仅在于展示和弘扬,更重要的是让古老艺术活在当下。2008年,他鼓励其女刘自文创办“宋家班柳子剧团”。“水流千遭归大海”,宋家班,这个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农家剧团,栉风沐雨,如轮回一般又回到了养育它的故土——定陶宋楼。
跟随拍摄宋家班生活的5年里,我一点点地了解柳子戏曾有的光荣,一点点感受这个戏种与鲁西南、与大运河气息相依的文化脉络,也为宋家班今天的艰难传承深怀忧思。刘自文今年已经56岁了,办团后她陆续招收学员近百人,由于各种原因坚持下来的不到20人。这些孩子大部分家庭生活条件差,从小缺乏成人监护和关爱,多为农村留守儿童。有的是单亲,有的是孤儿,还有的是盲人,几乎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有一部艰辛坎坷、令人同情的成长史。2015年,一个叫雪雷的小男孩进入了宋家班。雪雷的父母都是菏泽的农民,双双到上海打工。雪雷出生时,因为早产,先天视网膜脱落,是个盲童。听医院说有治疗的可能,雪雷的父母带他求医历尽磨难,花光了手里所有的积蓄。后来,他有了妹妹,母亲离开了他。打工的父亲无法照顾他,便把他送来了宋家班。我还记得2015年我第一次看到雪雷时,他正在练习笛子。那时,我还在想,一个盲童若要登台演出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呀。而要教十几个这样的孩子学戏,刘自文要面临的挑战是何等艰巨。
为让孩子学到柳子戏的真本领、硬功夫,刘自文不仅倾注了母亲般的关爱,而且从柳子戏的作、唱、念、打等全方位亲自授艺。多数孩子常年随刘自文同吃同住,可以说是如亲生般从小一手带大。她几乎成了一个集“团长、家长、老师、演员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超人”。重重压力下,刘自文身体消瘦,面容憔悴。但她说:“再苦再难,也要咬牙把孩子们拉巴成人,把柳子戏支撑下去”。五年里,我一步步看着刘自文负重前行,看着孩子们学艺初成,登台演出。我看着雪雷一次次吹笛子、吹笙,直到他成为乐团的主力。现在的宋家班每年约在周边地区有二三十场演出,看到孩子们扮相登台,演出成功,我心中也会生起快乐和感慨。这些孩子一出生便命运多蹇,他们无法像大多数孩子一样有温馨的童年,所以,看着台上的他们,我会更加感觉他们光彩照人!
这些年我一直追踪拍摄宋家班的生活,纪录片一直没有剪辑完成。不过,我已经深深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不再是一个旁观者。我力所能及地帮他们获得捐赠,解决诸如服装道具、生活收入。我也希望宋家班在非物质遗产评价方面获得更高的等级,期待这些社会评价能够解决宋家班的命运,能够解决孩子们的命运,让他们拥有一个更好的、更有保障的未来。我觉得,今天的家庭不会把自己孩子的未来放在宋家班这样的人生方向,所以,宋家班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想传承延续下去,一定还要等待我们的社会经济发展、文化发展提供条件。希望他们能够坚持到这一天,而我5年的跟踪拍摄将记录下他们的坚持、坚守。
还好,目前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成为我们社会生活中的热词,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人类生活的重要意义。就宋家班来说,在定陶区委,杜堂镇政府及社会爱心人士的关心帮助下,他们的场地条件、生活条件得到了一些基本的保障,这将支撑们一路风霜,砥砺前行。孩子们在古老悠扬的音韵中清简而快乐着,如沙漠深处的一抹新绿,守望着历史,传承着希望。如戏曲研究者所言,柳子戏的变迁绝不仅仅意味着一种地方戏剧的发展过程,它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整个地区的文化传统和生命之根的生长与变化,宋家班的一路兴衰更迭,恰是我国地方戏曲发展史的典型缩影,它承载着历史的积淀和先人们的智慧,无论如何不应被忽视和遗忘。中华民族之所以历数千载不分离,根基就在于五千年一脉相传的中华文明,人们唯有铭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才能更好地知道去向何方。
今年2月27日,山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人物刘进武去世了。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我当时在北京,无法赶到菏泽。我常常想起这5年来,与这位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以他为代表的柳子戏的“三刘”传说。老人历经沧桑,用生命坚守着对古老戏曲的挚爱与承诺。愿宋家班里的每一个人能有机会感受到“三刘”曾经拥有过的自豪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