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我家里是有喝酒基因的。父亲和长兄酒量了得,半斤八两之上,稀松的事。但农家喝酒的机会不多,只在年三节。“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无论古今都是富有士人的雅事,距离肚皮都填不饱的农民生活甚远。三节中端午正处五黄六月,大部分农户断粮,所谓过节,就是包粽子,中午的菜,加个粉条炖肉而已,好一点的或者炒个鸡蛋。中秋节要好得多,炖肉自然是不可缺的大菜,因是秋季,会随便增加一些时蔬,粉皮拌黄瓜啊、土豆炖豆角啊、烧茄子啊,已是十分丰盛。三节中春节最大,无论多么穷的庄户总要过年。一般是四大碗:粉条炖肉、汆丸子、酸菜白肉、白菜豆腐。家道好一点的再拼四个小碟,无非是猪肚、猪肝、猪蹄、粉肠等。喝的就是青龙县烧的白干酒。五六十年代,粮食紧张,高粱玉米人都不够吃,酿酒用的是红薯干,即薯干酒。散装,要到八里外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打回,一斤几角钱,今天看便宜至极,那时的农家年收入不过几十元钱,几角钱也是个数字。但年节总得要过。
一家四口,父母、我和妹妹。小学、中学时,父亲喝酒从不招呼我们,只他和母亲。饭菜简单,可喝酒却正式。炕桌旁置一盆炭火,用锡壶烫酒。父亲坐在火盆边,烫酒、筛酒,从不让母亲插手。但酒盅却是两个。母亲不会喝酒,此时也要筛满一盅,一口一口地抿,陪父亲喝完。酒桌上的父亲,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大杯地喝酒,大声地说话,露出他当年拉洋车的豪气。“来年,我要把菜园砌道墙。”“来年,我要在院子打口井。”人说酒桌的话不要当真,父亲酒桌上的话,从来铁板钉钉。就这样说着喝着,半斤八两的进去了,父亲那里兴致不减,母亲呢,虽只一盅,却已经不胜酒力,满面通红,躺倒旁边的褥子上了。
中学毕业时,有新词流行:“知青”。天津来的叫下乡知青,我们从公社国中毕业的叫回乡知青。我18岁,已经是壮劳力,因是知青,大队委以重任:团支书兼林业队长再兼农业技术员。再喝酒时,桌子上就多了一个酒盅,父亲认为,在家里我可与他平起平坐了。可惜我的酒量继承的是母亲的基因,一盅下去,脸似猪肝,心跳如脱兔。父亲叹了一口气,转而又笑了:“嘿嘿,真不咋的。”以后,我也就享受了母亲的待遇,父亲饮酒时,一盅陪到底,父亲不强迫,不让酒。
1975年放寒假,买了从保定回家的火车票,还剩下几块钱。刚出门半年,身份已经是大学生,虽然是穷学生,总得买点儿孝敬父母的东西。糕点,家里称之为果子的,是正月走亲戚必得拎的礼品,自然要买的。数了数余钱,刚好够给老爹买一瓶老白干。
大年三十年饭,父亲亲自造厨,做了又嫩又烂的坛子蒸肉、色香俱佳的红烧黄花鱼。依旧是一盆炭火,依然是那个锡壶,火盆边烫酒、筛酒的换了我。父亲坐在炕头上,几盅酒下去,话多了起来,老生常谈,又说起来年:“来年啊,我把猪圈往南面再扩扩,出正月就去集上抓两只猪秧子,多养头猪,一头留过年,一头卖了给你攒学费。在院西南角圈个鸡窝,养窝鸡,供家里零花钱。”此时母亲说话了:“你得敬你爹一盅酒。你走了,家里少了个劳动力,你妹子又在上学,活儿全是你爹。那个累呀,我就没法说。头疼脑热的,你爹就没抓过药,全是挺过去。老说呀,一角钱,在孩子那里也有用。”父亲就说了:“别给孩子唠叨了,有啥呢!,来,喝酒。”“有啥呢”是父亲的口头语,含义很多:没啥了不起的,不是什么事,别当回事,意思都有。一年,父亲用手推车推石头垒院墙,车歪倒沟里,人被压在石下,断了几条肋骨,气胸,不能喘气,住进了县医院抢救。我赶过去时,父亲已经做完手术,躺在病房,脸部和胸膛缠满了绷带,出气仍短促不均。见此情景,我伏在他的床前失声地哭了。父亲醒来,说的就是这句话:“有啥呢!”
说实在的,平时我很少认真地看父亲,此时我才仔细地端详起父亲来。多么普通的一个人啊,普通得如一块泥土,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他却是我们心中的一条硬汉,任什么困苦也压不垮。他就端端地坐在那里,像块儿说话的岩石。显然酒力已显,在他的脸上抹上一层少见的快乐颜色。我猜想,此刻父亲的心境是满足的。他满足地看着他的老伴儿,我们的母亲;满足地看着他的孩子,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生。生活是艰难,可他也许觉得无所谓。然而半年不见,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坐在那里,人挫了半截。头发全白,似半坡残雪环绕着山头。眼睛深陷着,像口行将半枯的水井。母亲不说,我也知道父亲的艰辛。我倒满了自己的酒杯,又满满地给父亲筛上酒,跪在父亲面前说:“爹,儿子敬你一盅!”好像一连和父亲干了数杯,父亲扭过头去朝母亲笑:“几个月不见,三儿长本事了啊!”可此时的我突然要哭。我觉得是如此的无力,软绵绵的活活就是蚕虫;如此的渺小,几如房间里的一颗微尘;如此地对不起父母,他们年过花甲,还要起早贪晚劳作。可我却又感到如此的委屈,说不出原因的委屈,控制不住的眼泪,汩汩地向外涌,哗哗的往下流,想哭却又无声,模模糊糊中听见父亲说:“他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父亲前的醉酒,老爹再没给我机会。转年,父亲患脑血栓之疾,再不饮酒,我也就没有了和父亲喝酒的福分。每年清明,到父母坟前祭奠,我都要带上一瓶酒洒在坟前,说:老爹呀,儿子多想和你再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