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季节里的伤逝,冻彻心扉。冬月腊月,小寒大寒,年关不好过,“七老八十”,上年纪人常视为畏途。2021年1月10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沈昌文在家中沉睡未醒,长眠而去。不到一周,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吴福辉探亲突发心梗,殒身加拿大。六天后,辗转病榻一年多,家父走完了一生。三位上世纪30年代出生的长辈,相继撒手远离尘世。
1995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创办爱书人俱乐部,邀请沈昌文、董乐山两位先生来沈阳做开张讲座。最懂书的大学同窗王辉约我陪着俩老头儿聊了小半天,宾馆中山大厦房间并不宽敞,三个人主要听沈公唱主角,我读故我在,我说故我在。董先生笑眯眯坐在一旁,间或插上一两句,他要讲的主题是语言中次殖民地化现象。鼎鼎大名的《西行漫记》《第三帝国兴亡》《一九八四》等,都由他主译。说道语言的转换迁移,他自然有权发言。乃兄董鼎山高龄病逝于纽约时,沈昌文还撰写“又走了一个”刊于《读书》,悼念知己之交董氏昆仲。沈公80岁后,由于我们集团俞总到外文局海豚出版社主政,几位兄弟叨光在京城大小宴席上陪座表敬。2019年秋,贺前贤米寿,我一日之内参加两场活动,眼见沈老与读者见面,为新书签售,出版界、学术圈同仁汇聚一堂,从书店到饭店,和雷颐、张冠生比邻而坐,因笔墨先识,交流放谈自然深入坦诚。通常,一瓶啤酒入腹下肚,老人家会一本正经和晚辈开玩笑,希望来参加他的葬礼。孰料疫情四起,追悼会受限,沈公告别仪式不许超过50人。生前遍访广结天下名师益友,最后一程竟然成了落寞寂然的长者。
任教中学20多年的吴福辉先生1978年由鞍山考入北大中文系,与钱理群、赵园等一道拜师王瑶门下攻读硕士,毕业时分配到中央文献研究室,因编纂朱德著作急需高材生之故。他不愿脱离文学本行,后来由导师出面联络,改派至中国作家协会系统,相识多年,他亲口道出了这段往事。1988年10月首度赴京,在车公庄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大队人马熙熙攘攘,钱理群、吴福辉两人承上启下,最为活跃。翌年,为毕业论文即将答辩,又登门京沪,到吴福辉、陈子善先生家拜求校外专家评审意见,北南二位以海派文学和张爱玲研究而著称。由是交往,和吴先生家人都见过面,在鲁迅博物馆、母校中文系,与其长女、公子分别交流过。与他的同窗、学生也成为文友,如后来主攻电影教研和小说创作的陈山、张颖。《社会科学辑刊》邀约他来辽宁社科院座谈,我呈上心仪的《梁遇春散文全编》,请其作为编纂者题签留念。选辑梁遇春、谢六逸等现代作家作品成书“才子英年”,得知我来策划推出,福辉老师欣然为之撰写序言推荐。正如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唁电所称,作为19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代表人物之一,吴福辉与两位同学合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泽被书林,佳誉良多。展读学界众多悼词,心有戚戚,借浮士德所想,愿先生灵魂中的纯美,聚而不散,翱翔直上太虚。
翻阅家父遗物,一个大号信封内装了两份个人履历表复印件,表面重笔标注着档案资料字样。妹妹与我相对而视,看来是老人家请单位人事查询,特意留给后代浏览。知道了其求学就业的细节,一些关键处,他生前讳莫如深,避重就轻。阴阳两隔的祖父祖母,凄怆孤独凌辱的晚年,留下谜团。家父1949年在湖北革命大学二部参加工作,1950年由武汉北上黑龙江宁安县受训,第二年三月赴战场,五月火线入党。中国共产党百年诞辰之际,才知道身边老兵不到17周岁即加入组织,一生党龄70年。2002年陪父亲回家乡省墓访亲,在图书馆看到《枣阳文史资料》第一辑上马伯援先生小传,其中提及爷爷张奋武等人年轻时赴日留学。父亲说,奶奶沈宝珍也前往陪读,俩人舅父伯援先生在东京、在南京追随孙中山从事同盟会、中华民国创建事宜,在枣阳、在鹿头,颇有知名度。爷爷奶奶,不见诗不见书,过往过去,忍耐不耐,何人何地说得清楚。史,是,个人纪念,群体传记,重建,再现,三缄其口,和盘托出,听谁述,向谁问,与谁辩,片语只言,反听内视,难寻答复。
世道人心,往事尘埋,行与做,舍和弃,意义只有置身此在现今才谈得到。日常即是世界,从过去的碎片中寻找思想资源,在当下来辨别美丑、是非,现在与过去的对话永无止境。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在获奖演说中陈词,将秩序和稳定带入现实的命运,最初让我们觉得恐惧和不人性。曾经何为,未来不迷,汉娜·阿伦特断言,每一个人体验过去与未来间的隔阂,明确地感知到现实和困扰。每一代新人、每一个新人在加入到无穷的过去和无穷的未来之间时,都必须重新发现、测绘和铺设他自己的那个空间,过去和未来究竟是征服还是修和,思想判断,谁能说得清。艾略特诗中慨叹,历史可能处于奴隶状态,历史或许就是自由,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从时间中得不到拯救。追忆,念诵,续写,读书无禁区,知道有师承,跨禁区,见精神,不为传奇纪念,勿忘反省大任。七八十岁的人逝世老去,六七十年间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孑然而去,此世彼世,魄兮魂兮,呜呼哀哉。是非生死,荡然为一,一一散入沧海浮云中,美国现代诗人麦克里希撰有《留给大地的遗书》,余光中翻译中有这样几句:“每个人在心底都相信自己会死亡/许多人都写下了临终的感想和遗书/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死是目前或者永远。”正如冯至对歌德警句名言的理解,凡人万物皆享用、都适合,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你得死和变”。何处安息,真我何在,生命将在所言所写间加长,延伸,重或轻,一代代传承见证,不断来显现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