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双跨”的节奏又开始了。每周三和周四晚上一门本科生课,一门博士生课。三节课的时间,有时因为课后有学生来找我问题,有时因为本就“拖堂”,离开教室通常都是在九点半以后十点左右了,记得有一次还曾把夜色中暗淡下去的二教拍了一张图放在朋友圈上。
难得的一次九点不到就下了课,倦游的一天即将过去,现在可去哪里转转呢?去涵芬楼看看吧!这是位于闵行校区北侧本科生公寓片区的一家书店,听名字就知道与原创于海上的商务印书馆有关——确实,那是商务涵芬楼公司与“优府”合作的一家书吧。说是书吧,是因为除了图书,它也兼营饮品,且有一个开阔的自习空间。本来,这是一个多好的去处呢,特别是对我这样几乎把逛书店当作生活必需品,而在闵大荒又几乎无处可去的“旅人”。
说起来,我之于大荒“优府”的记忆几乎是伴随着涵芬楼而开始的。是2017年的五月吧,王志毅先生告诉我启真馆有意在沪上为拙著《理智并非干燥的光》办一场首发式,他问我放在哪里举行较好,当时的选项似乎还有位于陆家嘴的某“高大上”的书局,而我却是想到了开张未久的涵芬楼。志毅让我自选活动嘉宾,我在海上的朋友不算多,那时候刘擎刚好在澳洲,于是我左思右想请来了最早鼓励我段文写作的严搏非先生,还有其时“吾道南矣”未久的高全喜兄。除了并未推销出去几本书,那天的活动很成功,严、高两位的表现更是要载入史册,虽然是各以各的方式。于我更难忘的是,那天来了好些我的学生还有书友,大家济济一堂。活动结束后我们又坐何君的车回杭州,夜色中满满一车人奔驰在沪杭线上,回想起来,可真是有“在路上”的感觉啊!
待我在“优府”进入常态化节奏,涵芬楼成了我一个经常的去处。不用说,里头商务的书是最全的,难得的是有时还有些经年的库存书,不时会让我有捡漏的感觉。而更宝贵的,所捡回的似乎不只是书本,还有逝去的时光。
涵芬楼一楼大厅是个学生聚会场所,经常有些学术活动,连我自己也曾应邀主持两次原著导读,一次是阅读韦伯的《学术与政治》,另一次则是伯林的《自由论》,虽然参加的同学不算多,但借此认识了两位爱读牟宗三的本科学生,对从来很少参与此类活动的我也是一种难得的收获。
世间好事儿多会循例“高开低走”,涵芬楼要算是个小小典型。首先是书卖不出去,这既是大势所趋,也是学生群体消费能力问题;其次是“多种经营”也难以为继,这应该主要就是学生消费能力的原因了。总之,任其如何重新布局调整,寥落下去似乎是无可挽回的了,虽然作为自习场所依然受到欢迎,但是书是再也不进的了,而纯粹成了摆设,而从那以后我去的次数自然也就少下去了,虽然因为当时的存量大,要是细细搜索还是会有收获的。再后来就来了疫情,一至于今。
这是春分前的一天,刚下了课,“正是闲时无客过”,就再去应该已经重启的涵芬楼转转,毕竟这是夜间的闵大荒唯一可去之地啊!
刚进门,就见平时相熟的那个小伙子过来招呼我了,周围一看,现在只有他一个店员了,我调侃他成了光杆司令,他说正在重新招人,试图在疫情后再出发,我和他一起感叹了一通,再说了声希望他好运,就转到已经成为摆设的书堆中去了。
商务的书仍然是主打的,但是那些书我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至少外观上是这样,于是消磨时光般地在书架缝里翻看也主要是为了“捡漏”,并兼打发“寂寞”?事实上,在书架间转悠的也确只有我一个人。而最后我找出的四本书(其实是五本,但一本因为不在手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中,就有三本是商务的。
沈家本的《日南随笔》似乎以前没有见过,但却让人“一见如故”,一代法律人之雅人深致对我似乎很有感召力,随便抄出其中应景应时的两则:
海昌校官朱少仙有“如今名士半言钱”之句。李庆遇《岁暮诗》云“为语冷管朱伯子,我非名士不言钱”,翻用其意。今天下名士不言钱者鲜矣。
山谷《食笋诗》:“洛下班竹笋,花时压鲑菜。一米酬千钱,掉头不肯卖。”是宋代洛都以笋为珍物。然云“花时”,似是春笋。今京师贵冬笋,冬令饷客,几为必不可少之品,每斤价钱自三四钱至一钱许。交春味改,庖人有藏至夏令出而享客者。
虽然早早就收藏了其《历代刑法考》,但是寄簃先生的“专业”著作我甚少拜读,只是觉得当代的法律人,要论雅趣,与其最神似者,恐非守门老鹤莫属。我也想起那年在杭州晓风西溪门店邂逅老鹤那次,我正好也在书店邂逅了李贵连先生的那部《沈家本年谱长编》,世事之巧,有若是者乎?
《游国恩文史丛谈》是商务近年颇有声誉的“碎金文丛”的一种,这套书我收过不少种,从杨联陞的《哈佛遗墨》,缪钺的《冰茧庵论学书札》到最近的《北平学人访问集》,由其女公子所编的泽承先生的这个小文集我之前肯定是见过,甚或已经买过,但是还是顺手拿起来就翻到了目录页,见到《谈西洲曲》一篇,不禁心中为之一动,最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重温此曲,不意于此“重逢”,不免略有感慨。
我虽未遍读乐府歌诗,但自来认为六朝江南民歌乃是中国古代爱情诗之巅峰,其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情致所体现的正是把空灵与质实合为一体的男女情爱之最高本质,即所谓“神味”。《谈西洲曲》一文正是从忆梅和寄梅的双重视角入手,细致地分析和复原了歌诗中口气的男女转换,地域的南北转换,以此疏通“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全阕尾句中南风与北风的纠革困扰,解开了此诗解读中的“千古”谜题。
本来,泽承先生以楚辞研究名家,记得我大学时因为在中文系旁听古汉语课而产生对屈赋的兴趣,还在长春重庆路古籍书店收过《离骚纂义》和《天问纂义》,而同在那家书店所得《阮步兵咏怀诗注》之作者黄节乃是泽承先生的授业恩师,而其蒹葭楼诗被钱钟书讥刺为“才薄如纸”的黄晦闻乃是近代学术史上乐府研究的开创者。这局部解释了泽承先生对乐府歌诗的兴趣。不无巧合的是,在早期生涯以乐府研究著称的萧涤非先生同样出于黄晦闻之门,是泽承先生的师弟。眼下这个集子中收入了他们师兄弟唱和的诗篇,其中泽承先生赠诗中有“相望烟水深”之句,前辈深情与风雅,一至于此,真让后来者徒生欣羡也。
《西方引语宝典》是一本过去买过的书,但这样的书不妨有两本,因为我可以放一本在闵行的公寓了,有空时翻翻,虽然这事儿的概率也并不高,但我们很多时候不都是这样为自己非理性的消费行为辩解的嘛!不过此时我想起的是我有一位以前在广州任教的师兄,因为学校的“福利”,后来在珠海又整了一套海景房,他有一次告诉我,有时候有些常用书必须备上复本,广州家里一套,珠海渔村一套,闻听他的话,我就调侃他,师兄你也经常回杭州来住,那么是不是该备上三套啊?我的这位颇有长者风范的师兄不以为意,接过去说:有时候还真有此意!
从涵芬楼出来,已是十点多了,因为这一带是本科生公寓,路上还是很热闹的,但是用一句老话,“热闹是他们的”。明天一早我将开始自己的长三角绕行,先回杭探母,再从杭州东站坐大巴回舟山。想到车轮滚滚,前尘茫茫,我不禁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分打了一个小寒颤。于是想起今天午前,一位住在城里的同事兼友人鼓捣我进城小聚,我因为有些倦怠,开玩笑地回复那位友人:“走不动啦!”想不到我的这位同事虽以中哲为业,却不但颇有急智也念过些“行动”哲学,当即就回我:“走不动了?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