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现在有一个网络流行语,把看热闹名为“吃瓜”,那些看热闹的人就叫“吃瓜群众”。此瓜远非彼瓜,今瓜已非昔瓜,这个瓜已完完全全地变异了。这倒让我想起当年吃真瓜的味道。
我八岁以前是在农村度过的,只留下了吃西瓜的记忆。那时农民以粮为命,土地以粮为本,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西瓜不但是调剂生活的奢侈品,亦是一个乡村孩子记忆中的特殊风景。
我们那里种瓜不说“种”,叫“押瓜”或“压瓜”。小时只记住了这个发音,不知是何字。汉字真有魅力,想来这二字都可。“押”者,未知也,押宝。因为一个瓜在剖开之前是不知好坏的,有点赌的味道,就如现在玉石市场上的赌石。“压”,也有道理。一是要压瓜秧,二是瓜地里要压砂。这是为了改变局部小气候,利用砂地午晚温差大的特点,瓜日长夜歇,易积累糖分。现在的著名品牌宁夏硒砂瓜也是这个道理。西瓜是不可能家家都种的,一般是一个村或附近几个村有一个种瓜能手,每年种几亩地供周边村民食用。而孩子们很会利用大人的爱心,在瓜地里放开肚皮吃瓜,直吃到肚子和瓜一样圆。有一种很好的奖励是跟着大人去看瓜。到瓜熟季节,地里搭一个瓜棚,白天卖瓜,晚上看瓜。要是哪一天晚饭后,有大人突然摸着你的脑袋说:“要不要晚上跟我去看瓜?”那就如现在说要带你去南极旅游。急忙抱起一个小枕头,抢先跑出门外,生怕被母亲抓了回来。“瓜棚”是书面语,我们叫“瓜庵子”或者“瓜鞍子”。这也是口口相传,大约两个字都说得通。“庵”,是离人群较远的简陋小屋,如尼姑庵;又名“鞍”,因为瓜棚只作临时之用,四根木头,两个人字架,形如马鞍。不管“庵”还是“鞍”,都很传神。
如你去看瓜,乐趣在瓜外。后半夜躺在瓜棚里,凉风习习,天边银月如钩,田野里虫鸣唧唧。如有幸看到远处夜行的动物,多半是狐狸,那两盏灯一样的眼睛直瞪着瓜棚,只这一点就足够你回去对小伙伴们吹上半年。有一次我还赶上看十几个大人挑灯夜战在地里掏獾子。不是像闰土讲给鲁迅那样的用叉子去叉,而是找见它的窝用水灌。被水灌出来的獾子肥肥胖胖的,像一头小猪。大人们高兴地把它捆在一根棍子上抬着,说回去炼獾子油,这是冬天治手脚皴裂的秘制润肤膏。不过乡下还有比这更简单、更高级的润肤品,那便是遍地都有的麻雀屎,涂在手上滑润细腻,绝好的养颜之物。雀屎涂手,这好像不可接受,但是当今有钱人喝的猫屎咖啡不是比这个还过分吗?自然与人真是一团解不开的谜。
我的第二次吃瓜高潮是参加工作后不久。大学毕业,在当时“到边疆去”的口号鼓舞下,热血沸腾,就来到内蒙古巴盟,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此地别无所长,唯产一种叫“华莱士”的蜜瓜,据说是当年一个传教士带来的。金黄色,滚圆,比足球略小一圈,熟透后瓜瓤白中带绿如翡翠。它不像西瓜那样多汁多水,肉质成果冻状,细腻浓香,闭上眼睛咬一口,还以为是在吃蜂蜜。吃过之后上下唇粘在一起,甜得化不开,要取清水漱口。瓜的糖分能多到这种境地,实在是匪夷所思。当地气候恶劣,浩浩乎平沙无垠,风起时尘暴蔽日,当面不见人影,白天烈日烤人,晚上又夜凉如水。我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沙窝子里,举目无亲,聊以慰藉者、给亲友去信时用来报喜而不报忧者,唯有这华莱士瓜。现在早不用这个名字了,而叫河套蜜瓜。当地还产一种三白瓜,大如篮球,白皮白瓤白籽。刚一切开,还以为是生瓜蛋子,但吃时水多汁甜胜过红瓤瓜,又多了一股如雪梨似的清香,别一种弦外之音。还有一种冬瓜,如农村土炕上的长条枕头那么大,并不是当菜吃的冬瓜。冬瓜到晚秋时才收获,但不着急吃,暂放到房内墙根处或水缸后面不去理它。到了冬腊月,它早已悄悄化作一包蜜水,用手轻轻拍一下,能看到瓜皮下汁水的流动。这时不能用刀了,要用一个空心草秆吸食。外面飞雪团团,屋内炉火熊熊,盘腿坐在滚烫的热炕上,吃完白水煮羊肉,浑身冒汗,甩掉老羊皮袄,小心捧过一个冬瓜,吸一口凉透肺腑,甜到心底,霎时如身生轻功,耳聪目明。又两年,这里有了生产建设兵团,引进了一种泰国瓜。从形状上看,它彻底颠覆了瓜的概念,不是圆球形,而是一个长棒子,大约有两握之粗,二三尺之长,表皮油光黑亮,里面是暗红色的瓤。到地里摘瓜,不是抱瓜,而是在肩膀上扛一条瓜。吃时要切成一段一段平放桌上,如一块块圆形蛋糕。
其实,忆吃瓜最忆是吃法。现在城里人吃瓜或宴客餐后上的瓜都是切成碎块,以牙签取食,而真正的好瓜瓤沙汁多是经不起牙签一挑的。我们那时在地里吃瓜都是一刀两半,半个瓜端在手里,用勺子挖着吃。我在瓜季下乡时经常在包里放一把勺子,不为吃饭,而为地头吃瓜。就像是端一个大海碗蹲在老槐树下吃午饭,有一种吃的气势。当地吃什么都是大碗。肉是连骨剁块,煮熟后堆在碗里。有一次我到乌梁素海(当地称湖为“海”)采访,招待所里吃鱼,竟也是每人满满一大碗,如冒了尖的粮堆。我以后走遍全国,甚至出国去,这样大碗吃鱼是唯一的一次。北地民风淳厚,可见一斑。
后来还有一次痛快地吃瓜,那已经不是西瓜,而是哈密瓜了。1983年到新疆,在石河子采访时正赶上国庆节,团场招待所的大院里就剩下我们两个北京来的小记者。主人不好意思地说,放假了招待不周,吃好瓜不想家,就往我们的房间里倒了一大麻袋瓜。几十年过去了,天山秋色全不记,唯留瓜香唇齿间。
离开巴盟40年后我回去过一次,又吃了一回华莱士,但已全无味道。问起冬瓜、三白瓜、泰国瓜,当地人直摇头,似从未听说过,我倒像是桃花源里出来的人,尽说些远古的话。后来也去过一次新疆,在国宾馆里吃切成小牙儿的哈密瓜,味同黄瓜。至于在北京更是吃不到当年的那个味道了,常百思不得其解。人说世界之变如沧桑,一块瓜里也沧桑啊!
后来找到了两个原因。一是今瓜已非昔瓜,早成了商品瓜,要产量,追化肥,上农药。二是地头瓜变成了城里瓜,对瓜来说,离地一天,味减一半,暗失美感。原来,人与瓜的初恋只能是在瓜地里。物理学家玻尔与爱因斯坦争论“测不准原理”。他说,比如你去测海水的温度,实际上得到的已是海水加温度计的温度,海水的初始温度你是永远测不到的。所以海南人吃椰子,过午不食,只吃上午在树上新摘的。椰一离树,原味便无,也只能是一个原味的近似值。世间之物瞬息万变,人生的许多美好只能有一次,过后唯有存在记忆里。于是想到城里人的可怜,千里之外你还想吃到好瓜?也只配做一个吃瓜群众了。南宋词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听雨》,回味人生不同年龄段听雨的感觉,吃瓜何尝不是这样,遂仿其调填《吃瓜》一阕:
少年吃瓜瓜棚中,枕瓜听虫声。青年吃瓜边塞外,大漠孤烟,味浓伴豪情。
而今吃瓜高楼上,淡而无味也。风沙瓜香都无影,侧耳遥闻闹市车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