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刚当上长治市文联主席。为了配得上文联主席这个职务,我常常在周六日下乡转悠,补充自己文化认知的不足。
我所生活的地域是晋东南,这里的古建筑比较多,尤其是古村落。当时,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和中国摄影家协会等共同组织实施、旨在保护古村落的“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项目已全面铺开。作为地方文联主席的我,知道这个消息后迫切地希望晋东南有更多村庄进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这件事的牵头人是冯骥才,我读过他的作品,就想联系上,看能否使政策向晋东南倾斜一些。
我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冯骥才老师的电话,试着打过,没有人接听。事情迫在眉睫,便自报家门发了短信过去。大约因涉及古村落保护,很快,冯骥才老师回了电话。我把晋东南老一些的古村信息用短信发给他。一段时间后他来电话说,我提到的几个村庄已经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另一些尚未列入名录的有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村落,也向国家相关部门提供了信息。
这件事让我高兴了好多天,有傍了名人办了大事的激动,那一段时间似乎都是踮着脚尖尖走路。
在我无知无觉的成长岁月中,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东西,对那些传统建筑保留了说教中的认知,比如,说它们是封建迷信的遗存。许多问题得请教冯骥才老师,于是电话频繁了。有时也会因为某一件收藏的物件向他咨询真伪,但更多的是说传统,关于传统的现实意义。
冯骥才老师说:“优秀的文化传统需要恢复,需要地方政府支持,需要地方文化人身先士卒,前辈的嘉言懿行正是传统最好的教科书。”是啊,只有优秀的文化传统恢复了,才可在上面稼穑。否则,收获的是什么?
2011年,我萌发了沿着一条河流行走的想法,这也始于和冯骥才老师的一次谈话。我那时对河流的认知水平停留在一条小河上,那是承载了我童年记忆的一条小河——蒲沟河。
故乡的这条养育了几代人的小河突然有一天没水了。
没有什么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彭斯用诗的语言描述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野生的东西自怨自艾/小鸟冻死了,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有自怜。”河流就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不清楚它是如何消失的,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而后,河流的季节也没有了,河岸边的人集体走失,山沟里的村庄一下变得干灰灰的。
我和冯骥才老师说,蒲沟河是沁河一条细小的支流,小到没有任何意义,地图上都没有将它标出,但它喂养了童年的我。更让我难过的是,无水便留不住人,人出溜出溜就走光了。回乡时我在河沟里找水,有蒲公英黄色的小花,有一丛一丛的鸡冠花,还有苦苦菜,一条壁虎从我的脚跟前穿过。我还看到一块河卵石上,一只蚂蚁举着一只蚊子,风刮过来,蚂蚁不动,风刮过去,它继续爬行。书上说,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会重现。那么,河流会吗?
冯骥才老师说:“上个世纪,考古学家是划着木舟进入罗布泊的。我们都知道古楼兰是一个庞大的村庄,一座村庄的生机,最先是由一条河流营造的,没有水就留不住人。据统计,2000年中国有371万个自然村,2010年剩下263万个。消失的村落有着城市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中国人讲天人合一、身心合一、人际和谐,村落如果全部消失了,中国人的文化价值体系将失去其根源和生命力。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生活在自己的文化里,村落没有了,文化就没有了。这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的谈话停顿下来,停顿中有孤独和无奈。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一个母亲一样。一想起陪伴自己成长的河流、村落消失了,谁都会痛彻心扉。
冯老师在电话里说:“从一条河的源头走起,河的两岸有无比丰厚的生活文化等待着你去探询、认识与挖掘。作为一个来自特定地域的文化人,就要使自己地域的文化发出光彩,你们山西是文物大省,晋东南的好东西是山西地上文物的代表,你去走一走,河水带来什么就必将带走什么,但是民间手艺永在。”
这句话点醒了迷茫中的我。2011年,我开始沿一条河行走,并阅读了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他到底沿着沁河走了多远?沁河给他带来了多少快乐?河水从敞开的山口明晃晃地照亮他心间的刹那,抬头见山低头见水的人世间,是否让他长歌当哭?河是装得下山川梦境的床,河流两岸,曾经欢歌笑语的人们,在他们的祖先选定的地理位置上生儿育女,沿着一条河行走就是去寻找河岸上与古老传统有关的谜。
这一走,断断续续走了一年。一路都有冯骥才老师的电话陪伴。沁河两岸类似地中海的古希腊,处处是丰收的喜悦。五谷从野草丛中脱颖而出,长满河岸,我沿河而上,在沁河的源头处看到了莜麦花,它代替了麦子。我在沁源见到吃莜麦面栲栳栳的汉子,他举着老碗浇着浆水菜,吃相生龙活虎。
冯老师在电话里问:“乡村文化的价值在哪里你知道不?”
模糊知道,但不能够清晰说明。
冯老师说:“就是我们民族根的价值。文化讲大一点,牵涉民族身份的认同。传统村落是人们千百年来的栖居地,它承载了祖辈传承的民俗民风、历史文化、山川田畴、自然环境、古木林地等。它是活态的,除必要地适应现代生活外,都必须保留其原真状态。传统村落保护和旅游开发在规划之首就应恪守原真性的原则,否则就降低了规划的价值。”
2011年秋,当我走到河南武陟人民胜利渠的渠首时,天暗了下来。我之所以走到此处是因为我想找到沁河入黄河口,我特别期待看到两条大河撞击、惊涛拍岸的景观,我一想到此,情绪就开始澎湃。可是,事情总是不及想象的那么浪漫和震撼。村庄里收秋的人不知道沁河在哪里,只有一位摘花生的老人指着不远处说,那就是沁河和黄河的碰头处。可是,一路沧桑的河水流到此处怎会如此宁静?这里不见浪花涌起,只隐约看得见一股浑浊的蓝涌进了浑浊的黄中。我多么想听到金属般铿锵的撞击声!
《水经注》所描述的浩大的美被遮蔽了。站在两河的交汇处,千年的风,千年凄迷的天光,千年口音未变的鸟鸣在我的头顶掠过,四野寂静,我坐下来想哭。因为担心,冯骥才老师打来了电话,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听罢我的叙述,他说:“这是人伤害河流的结果。”
边走边写,书写完时,冯老师为我起的书名也来了——“河水带走两岸”。该是多么重的友情才能获得如此深厚的帮助!
2012年,冯骥才老师在我的一再恳请下携夫人来到长治,我看到他时,觉得仿佛一座山扑面而来,无论学识还是身材,他都是一位“巨人”。他在考察几座寺庙的途中,得闲走进长治城隍庙古玩市场,陪同的一位地方领导用脚踢了踢地上从乡下收来的石雕残件,说:“破烂货,这有什么用。”
我看见走在前边的冯骥才老师停下脚步,也只是片刻的停留,又继续往前走了。我特别担心他听见,也特别担心再有人说这样的话,这是丢人的话。
小时候,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我们最不该忘记的就是来自乡土对我们的供养。
前面走着的冯骥才老师旁若无人地说:“作为寄托乡愁的载体,村落应该是活态的家园,既有它独特的文明,又具有现代气息。要实现这一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个城市也只有把文化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这个城市才有希望,因为文化的力量就是精神的力量。”他说给我们陪同的人听,想来大多数人是听得懂的。
这一次见面,也是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唯一的一次见面。这之后我出版了两本关于晋东南寺观壁画和建筑琉璃的图书,他都很认真地作了序言。
庆幸生命中有这样一位老师做朋友,他不仅让我在民间文化上懂得了很多,更让我知道了知识分子首先要做到文化自觉,即要有“先觉性”——在保护优秀文化传统的路上,当普通人还没有觉醒或者感到迷惘的时候,文化人要先清醒过来,先感到疼痛,也最先感受到希望,给社会和民众带来梦想,真正做到自觉、力行。
(作者:葛水平,系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