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志兄是2021年1月24日下午因心脏病抢救无效不幸去世的。太突然了!前年深秋在常熟翁同龢纪念馆举办钱仲联先生追思会,他前来参加,我关心他的身体状态,他说“都好”。看上去也确实不错,发言时深情回顾从学于钱先生的往事,很生动,一口气讲了差不多一刻钟,情绪饱满,晚宴时仍然健谈。退休之后他在苏沪两地生活,也一年多未见了,告别时相约找机会再聚会畅谈。
前些时候听说他身体时有不适,住过几次医院,但万万没有想到新年不久他竟羽驾销影。1月27日清晨,天寒风凄,到苏州殡仪馆作最后的送别,心情难以平静。凝视吊唁大厅正中英志兄风神清峻的遗像,不禁生出“去年翁阁绣筵,今作繐帷尘席”的哀感。
英志兄是1944年生人,1968年北京大学毕业,“文革”中多半时间在浙江新昌中学工作。1978年北大“回炉”后即考入江苏师范学院,成为钱仲联先生的首届研究生。那时我正在读本科,并不认识他,知钱先生连续招了两位北大中文系才子(还有朱则杰师兄),很是羡慕。我们差不多是同时留校工作的,我在中文系,他在学报编辑部。因经常向学报投稿,与他渐熟。他年龄长我一轮,承他不弃,愿与小友交流。对我来说,他是一位谊兼师友的学问同道。在我的学术发展中,得到英志兄的帮助很多,心中常怀感激。我早期以研究唐宋文学为主,有关王昌龄、李益、许浑、范仲淹、朱淑真等不少论文都是交给他,先请他提意见,总是得到鼓励,并及时发表。如有二次文摘转载,他会很快欣喜告知。
后来我有幸进入钱先生门下攻读明清诗文,成为他的师弟,情感上便多了一层,交流也更加频繁。他知道我喜欢买书藏书,每次见面总是询问新购书目。有一次静听了一阵,大发感慨:“看来我要收藏一些新出清人别集了!”没几天见面,兴奋地说:“你上次提到的,都买了,手头有才方便!”
英志兄才学明敏,操介清修,一心做学问,与人无争纷。就性格来说,他似乎不是一个很善于与人交往者,学报编辑部的工作,也让他自觉不自觉地“大隐”起来。许多联系他的作者“第一时间”找到他颇为不易,他说:“如联系不到我,电话可能会打到你那儿。是不是告知联络方式,你帮我看着办。”近十年我接任英志兄负责学报工作,才逐渐体会到他“隐”的意图和心理。学报工作,与其说是处于“助人为乐”的地位,倒不如说是在长期“退文不倦”的尴尬之境。来稿大约十分之一二可发表,退稿的总是占绝大多数,“退文”乃不得已,英志兄之“隐”实为有所回避,对此我渐多理解。
“隐”也为他赢得了学术研究的时间和空间。他对学术虔诚之至,也颇为自信。韩愈名“愈”,取字“退之”反其义,而他取斋号为“凌云”,从正面申发“英志”之意。“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老杜诗也许是其斋名出处,他当得起。论勤奋如英志者固然不多,健笔如英志者又有几人?
若概括其学术历程,大致为“三部曲”。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他主要研究古典诗学和美学理论,《清人诗论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年)、《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新探》(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古典美学传统与诗论》(南京出版社1991年),是这一期间的主要成果。《古典美学传统与诗论》最具有代表性意义,他以沉稳的笔力在循故中寻找创新的方向,精心阐扬文学遗产的当代价值。其中将“发愤著书”作为一个美学命题来研究,颇引人注意,我服膺其思考,更感受到他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论语·述而》)之道激发自我的精神。那十多年是改革开放后人文学科发展的春天,我校中文学科老中青三代学者几无闲散嬉逸者,多潜心治学著述。中年学者中井喷式发表学术成果的有好几位,颇为学界瞩目。今天回想起那段盛况,自然会想到英志,其“凌云”气度昂扬,灼然可观。
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大约有十多年时间,他保持着多维开放的研究姿态,而于性灵派和袁枚研究用力最多,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袁枚研究专家。他认为“中国古典诗学历史悠久,范围广泛,诗学论著汗牛充栋,要想在有限的生命旅途穷尽中国诗学是不现实的,只能选择某一历史阶段的诗学作比较深入的开掘、研究,以求有所建树。根据我的主观偏爱与客观需求,选择了清代诗学作为治学的主攻方向……选择了袁枚诗学。我以为袁枚诗学是清代诗学发展的枢纽,袁枚其人则是清代诗文创作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研究袁枚不啻为把握住清代诗学乃至文学的一把钥匙。”(《我又上了一所好大学》)在这一课题上他首重文献,兼及学理。继《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面世并荣获第八届中国图书奖和(1992—1993)全国古籍优秀图书奖一等奖后,沉潜下去,一鼓作气,出版了《袁枚暨性灵派诗传》(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随园性灵》(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袁枚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并钩稽逸放,重新整理文献,推出《袁枚全集新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在英志兄的最后送别仪式上,袁枚后裔向他肃敬揖拜。我想何止袁氏谱系中人,整个学界都会感戴他在这一学术领域的全面研究和卓越成果。这一研究系列,今后治清代诗学和诗史者,是绕不过去的,这实在是一方基座坚实且极具高度的碑碣。
在研究性灵派袁枚、赵翼等一众清代诗人的同时,他注意到清诗发展中的唐宋诗之争问题,2005年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清代唐宋诗之争流变史》顺利获批。其后若干年,他在这个带有宏观意义的课题上殚精竭虑,“文章老更成”,信乎如此。项目完成后,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这是对其学术价值的高度肯定了。而在此前后,他的古籍整理著作《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陈子龙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等连续问世。就我所知,《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在近十年清代女性文学研究中引用率很高,我不专于这一学术方向,但探讨清代江南文学、家族文学时,此书置于案头,极便利用。
三十多年的研究过程中,英志一路向上,冲霄凌云,以学者而任编辑,在编辑系统自为佼佼者,晋升职称也非常顺利,实至名归。但2000年前后申报博士生导师资格,因编辑系列与教学科研系列的“制度性”差隔,评审结果不如意。2003年有最后一次申报机会(如不能担任博导,次年即需退休),他决定放弃。其时我承乏主事文学院,出面动员他申报,英志兄坚辞,表示“知难而退”。我对前三年评审工作中稍存的一些芥蒂有所了解,但他学术精力旺盛,我们古代文学学科建设尤其是明清诗文研究方向确实需要他。一番深谈之后,英志兄递交了相关材料,说“信任你”。院里同仁和学校上下对他其实非常了解,都愿成全其美,最终此事圆满解决,大家都很欣慰。事实证明,之后无论是在博士研究生的教学岗位,还是在持续研究方面,英志都做出了重要贡献。其劲健骏发的气度颇令人叹慕,那不是晚晴之晖,实似中天日照。
王英志师兄不幸谢世,对我国古代文学研究界,尤其对明清近代诗文研究方向来说,是重大的损失。五个月过去了,心中不时滋生丝丝哀迫。虽说岁月转轮,万事有尽,但屏筵空设,总令存者心伤。幸有他近四十年的文字在,经春秋寒暑流易,那些文字的光彩和价值不会减退,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