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编辑工作从未遭遇的挑战,2020年的前200多天里扑面而来。图书地面卖场无法营业,发货、物流一度停滞,数字化转型提速,出版方紧盯线上平台,编书人摇身变为说书人,同行们陡然间全媒体加持,声情并茂,光彩四射。德国哲学家爱克哈特说得到位,痛苦这个动物用最快速度把你带到完美境界。
我自选了吴冠中汪曾祺两位先生的著作,准备两场六七十分钟的网络直播。
打底子来说,观看通读二老作品有二三十年之久,在大学课堂、书展现场分别听讲、见过一面,印象深的代表作刻骨铭心。不过,面对头上机器,不知观众来自何方“云端”,集中讲述分享高文典册,还是不亚于一场大考。茫然之中的自己暗下心思,临文必敬,以古人为镜,向前贤看齐。再细读,追本末;广浏览,查始终。传达两位先哲创造的美意,不敢企及做到言必有中,至少争取不要离题太远,藐予小子岂能造次行事,随便,漫谈,扯,唠,自说自话,无敬畏,装坦然,因循苟且无异于亵渎。
回望两位文苑俊杰,天真不世故,直言有故事,老夫常发少年狂,敢写《聊斋新义》,放言解散美协,他们相通之处着实不少。比如对形式感的执着追求,晚年探索的诸多创获,不甘循规蹈矩,勇于叛逆师承,令其声望名誉愈发上扬。一画之法,乃自我立,钟爱“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汪曾祺在桂林感悟“并非和尚画山水,乃是云山画石涛”;吴冠中到黄山寻觅石涛,发现曾经启发过前辈画家的峰峦树石如此多情。景仰鲁迅,吴冠中创作多幅精品捐献给北京鲁迅博物馆,去世前两年画成野草中的鲁迅头像,三句题记,生长于野草,斗争于野草,葬身于野草,画家体味之深,专业研究者难望其项背。“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话很让我感动。”“我们现在没有鲁迅。”古稀之后的汪曾祺寄希望于年轻作家身上。汪老去世十年研讨会在北京鲁博简朴而隆重地举行,见到的人,听过的发言,如林斤澜、赵大年、苏北、陈徒手,没齿不忘。汪老去世二十年,徐强教授编注其诗词集《自画像》面世,提及文坛和业界师友高洪波、朱小平、李真真等人,尤感亲切。哪有非此即彼,何必千篇一律?漂亮和美之间是不等号,吴冠中喜欢画松柏桦树,树是景,树是人,尤其是白皮松,“千载题壁书青史,苍松不老阅阴晴”。汪曾祺也留有“手抚白皮松,来听古铜钟”,“人生天地间,当似钟与松”的诗句。树木的生长,是大地为了同静听的天空说话。泰戈尔道出了艺术家通会天地的奇妙感悟。
吴冠中一边画一边毁,不中意的绝对不留。一幅画作可能20年后重施刀笔,再调整再经营再展现。汪曾祺写写扔扔,散佚不全。不足两千字的《职业》,读西南联大时写于昆明,现存定稿是上世纪80年代第三次重写而成。1994年我与母校中文系师生现场听汪老讲演,最喜爱这篇小说,对众人吟唱“椒盐饼子西洋糕,捏着鼻子吹洋号”,他将职业对人的限制、框定,刻画在孩子成长的年轮上。选择无奈,失却可能,懵懵懂懂说不清,何其沉郁苍凉。不足千字的《惶惑》,道出身陷逆境,欲疯而忘记痛苦的经历,儿子汪朗说,这篇对父亲命运影响是最大的。吴冠中将妻子与鲁迅、梵·高排列为三位最感念的人,江山剪影瞬息万变,风雨中写生于漓江岸边阳朔山头,挨浇受寒,她用双手扶住画面,直接用身体替代画架,一对儿湿淋淋的夫妻也成了风景。他们的长子吴可雨说,父亲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艺术,而母亲则把一生全部奉献给了父亲。吴冠中去世时头枕自传《我负丹青》,不开追悼会,没有遗体告别仪式,涅槃而生。沉痛、苦难、探索,成就自家江山,立定精神,放出光明。说到动人细节,我眼窝发热。书籍的原理本应高尚,有些书是用来枕头的,有的书只能去垫脚。记不得谁还说过,书嘛,不是好就是坏,高下立判,公道自在人心。
两位先哲作品不多,屡屡结集出版、入选展览,从文学馆美术馆图书馆博物馆走出来,再到网络平台,大家有运气从中学语文、学阅读、学绘画,其乐何如?“专家鼓掌,群众点头”,如此境界,跋涉之难,可想而知。自尊且敢亮剑批评,缘于审美的苛刻;舍弃而不示人庸作,出自克制的美德。
偶然翻看家中两本“金蔷薇随笔文丛”,近30年前李辉先生主编的名家名作系列,其中吴冠中汪曾祺位居第一辑的亚军、季军。以文会友,原来早有定局。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正如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中所慨叹,大师活在当下,独白重奏,文章有神交有道,无止境,绕余音。
(作者为辽宁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