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上午,接到古琴演奏家邓红发来的微信,是一张有林西莉照片的瑞典文新闻图片。她说:“我们的朋友林西莉走了。”我的心一紧。虽然这两年一直担心她的身体,可是今年3月15日,林西莉作品的中文译者李之义先生给我来信说:“今天接到林西莉的回信。主要内容如下:听到汪家明的信息很高兴。对于他把《汉字王国》改编成适合更小的孩子阅读的版本的建议完全同意。不过我得先问一下原出版社伯尼尔出版公司是否同意,以免造成法律问题。我明天就打电话,然后告诉你结果。”我还在等她告诉结果呢,一等再等,怎么就走了呢!
我把新闻图片发给李之义先生,他翻译后发给我:
林西莉逝世,享年89岁。
瑞典汉学家、作家和摄影家林西莉逝世。《每日新闻》从其家属处得到确认。林西莉被视为瑞典最杰出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生前获得过多种荣誉,其中有奥古斯特奖。
她是9月26日那天离这个世界而去的。往事刹那间淹没了我……
我和她的缘分开始于二十多年前。先是我的作者、人民日报的李辉问我,有一本瑞典人写的关于汉字的书,已经翻译好了,是否感兴趣。很巧,我对汉字本来就有偏爱,外国人写的倒没见过。他寄来一个目录:人与人类,水与山,野生动物,家畜,车、路和船,农耕,酒和器皿,麻与丝,竹与树……光看题目就让我眼睛一亮:还没见过这样分章节研究汉字的,恨不得马上看到全稿。李辉提醒我,已经有几家出版社看过稿子,都给拒了。我说没关系。
1997年12月4日,我在日记中记下:
上午去周有光家,由徐城北、叶稚珊夫妇陪同,在周家谈话,看老照片,谈稿子。在那儿吃午饭。周已九十二岁,打字写稿;其夫人张允和,是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二姐。2时许离周家,下午4时到人民日报方成家,谈《老漫画》。晚去兆龙酒店与李之义见面,同去烤鸭店见瑞典驻华大使馆文化处长阎幽磬,谈《汉字源流》一书,意向很好。
李之义时任人民画报社副总编辑,五十七岁,瑞典文专家;阎幽磬是林西莉的学生,瑞典俊小伙。他们都对翻译出版《汉字源流》这本书很卖力。李之义在瑞典进修时,偶然看到1989年出版的这本书,很喜欢;作为一种学习,业余陆陆续续把它翻译出来,并未考虑出版,翻译的状态很放松,时常有灵感。回国后,朋友李辉建议可以给出版社看看。李辉虽然是报社编辑,其实很有出版敏感度。
由于有瑞典大使馆支持(这本书在瑞典得了文学领域的最高奖:奥古斯特奖;我想,大使馆把中国引进出版这本书作为一项工作吧),版权联系很顺利。李之义用半年时间把译稿又从头至尾修了一遍。1998年6月3日,我在日记中写道:“开始看《汉字源流》”,此后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在看这部稿子。我还请山东大学学者朋友李绍明帮忙审校书稿,他是一个特别讲究语言之美、特别较真的人。《汉字王国——讲述中国人和他们的汉字的故事》这个题目是李之义后来改定的,因为李绍明觉得《汉字源流》没有特点,也太学术了,会吓跑读者。而在外国人眼里,汉字确实像一个“王国”,是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复杂的、有趣的秩序。何况,林西莉写这本书不仅是想让西方人了解汉字,也希望他们了解中国。她是用讲述中国人的故事的方式来讲解汉字的,通俗易懂。而且她讲的都是“基本汉字”,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大多是中国人最早使用的字、最古老的字。
1999年开春,中文版《汉字王国》面世了。在十几个文本里(西方多国把这本书作为学习汉语的第一读本),中文版尤其引人注意,因为这是“回娘家”,林西莉也特别得意。瑞典大使馆郑重其事召开一个发布会,会后有冷餐会,请各北欧国家大使和北京一些知名文化人参加(比如作家张洁),我们请了一些媒体记者。在外国大使馆搞新书发布会,这事儿很少见,记者都挺积极。林西莉当然是主角,她从瑞典专程赶来,我们在发布会上见面了。她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女士,金发碧眼,谈话时眼神十分专注,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凌大使也是她的粉丝,对她尊敬有加。她很感激我出了这本书,也希望我收集一些中国学者的意见转给她,她还可以修改。她告诉我,二十多岁时,她跟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学过汉语,后来丈夫到瑞典驻中国大使馆工作,她跟来北京,在北京大学插班学习汉语,同时在北京古琴研究会学习古琴,只学了两年,就随丈夫回到瑞典。但她从此迷上了汉字,迷上了古琴,迷上了中国文化,迷上了中国。在瑞典,她做汉语老师,在电视台做汉语节目,组织各种汉字小组。经过她的努力,政府教育机构把汉语作为第三种语言列入了高中课程。
《汉字王国》出版后很受欢迎,山东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都对林西莉作了专访,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钱其琛写了一篇文章,赞扬这本书对中外文化交流意义巨大,发表在《参考消息》上。瑞典驻华使馆买了几百本书作为日常礼物。
在大使馆发布会上,林西莉还悄悄告诉我,她正在写第二部关于中国的书:《古琴》。说起《古琴》,她很兴奋。她有一段经历堪称奇遇。年轻时,她是欧洲古老的鲁特琴的爱好者,来中国前,她请教斯德哥尔摩音乐历史博物馆馆长:到中国是否可以学学弹琵琶? 因为琵琶与鲁特琴很接近。馆长写了一封信,让她路过莫斯科时去请教他的朋友,一位音乐教授。这位教授告诉她,唯一的选择应该是中国古琴,因为古琴和鲁特琴一样,是用来反思和感受心灵的乐器。她决定到中国后要学这种古老的乐器。到北京后,她打听到中央音乐学院的地址,冒然前往,在传达室,终于有一位先生弄明白她要学古琴,告诉她可以帮忙联系到另一个地方去学。这地方就是北京古琴研究会。过了许久,当她已经在古琴研究会学习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位先生竟然是自己的古琴老师王迪的丈夫。古琴研究会的主要工作是到全国收集流落民间的古琴曲谱资料,然后整理研究,保存和抢救民族音乐遗产。但他们破格收了这位外国女学生,也是研究会唯一的学生。
那个年代,中国人鲜有学琴的,古琴当时的境遇远不及今天。但是老一辈琴人还在,古琴研究会集中了硕果仅存的几位大师:溥雪斋、管平湖、查阜西——都曾向林西莉面授机宜。王迪是管平湖的学生,每次上课,管先生就坐在对面听着,不时指点一二。两年后,因丈夫工作调动,林西莉也只能回瑞典。临行,研究会赠给她一张明代古琴“鹤鸣秋月”。她特别感念这段奇遇,下决心要把自己的故事和古琴的奥妙写下来,让全世界的人都能懂得中国古琴之妙。
听了林西莉的讲述,我对她的新作充满期待。通过编辑《汉字王国》,我知道她是一位好作家,很会写,会讲故事,也很会组织资料,善于深入浅出、图文并茂地写作。《古琴》肯定也是这样一部好书。此后几年,我们通信的主要内容就是:“《古琴》写了多少了?何时完工? 能否先发给我一部分看看?”“快了,我正在抓紧写作呢!”
《汉字王国》从准备材料到写完用了十五年;《古琴》则用了八年,直到2006年才出版瑞典文版,当年又获奥古斯特奖,轰动一时。林西莉请王迪的女儿邓红去瑞典巡回演奏古琴,共四十八场,场场听众爆满。2007年10月18日,我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时顺便去斯德哥尔摩见了林西莉和《古琴》中文版的两位翻译。我们谈得高兴,倒是怠慢了林西莉请我吃的瑞典饭。《古琴》中文版2009年10月在我当时供职的三联书店出版,同样受到好评。11月16日,瑞典大使馆为中文版《古琴》的出版,在大使官邸办了一场小型的新书发布会和古琴欣赏会,到会只有二十多人。大使先生主持,林西莉主讲。邓红演奏古琴,洞箫伴奏。演奏用的古琴是南京一位老先生专程携来的,据说是唐代的琴。我生平第一次坐在离演奏者仅有一米远的地方听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古琴的神奇。大家听得如醉如痴。我想那天听过演奏的人终生不会忘记。
同样是在新书发布会见面时,林西莉又悄悄告诉我,下一本关于中国的新书已在写作中,这本书是借助她1961—1962年拍摄的中国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的几百幅照片,回忆她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她打算用的书名是《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我是编《老照片》出身的,对她所说的选题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一定也是一本好书,一本有价值又可读的书。她是那种“别具只眼”的作家,悟性很强,文笔优美。这年她已经七十七岁了,我很佩服她的志气和勤奋。这本书又成为我们此后几年通信的主要话题之一。林西莉完成这本书,前后又用了八年(2006—2014)。中文版仍请李之义先生翻译,于2016年8月出版。适逢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开幕,刘延东副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向“中华图书特别贡献奖”获得者颁奖,林西莉是获奖人之一,特别受邀来北京,我们又见面了。她看上去比较疲惫,告诉我,她曾大病一场,吃错药,差点丢命。左膝盖又做了手术,打钢钉(右膝盖早就做过了)。这次是她除了在北大读书那两年在北京时间最长的一次,整整十天。她又悄悄跟我说,下一本新书《中国剪纸》已在进行中。这消息让我惊喜,因为我也是民间剪纸迷。其实几十年来她一直在收集剪纸,经常去陕北一带。我相信这本书会更有意思。
林西莉这次来北京任务很重。除了《另一个世界》首发,还有一本我根据《汉字王国》改编的《给孩子的汉字王国》首发,她要在博览会上参加两场首发活动。她是个认真的人,每场活动都要做认真的准备。首发式间歇时,她有点撑不住了,坐在走廊的简易椅上,说有点难受。我很担心,坚决带她马上回宾馆休息。要知道,她已经是八十四岁的耄耋老者了,从瑞典飞过来,时差都没倒过来呢。随后几天,有书店里的新书分享活动,签字售书,好多家媒体采访(我建议少一点采访,她却都答应下来),去大使馆座谈,到北京大学校园里做视频直播……,她一直都是笑着的。看到中国读者和媒体这么热情,她是真心高兴!
这次来北京,她还带来一个重磅礼物:一盘大师演奏古琴的CD。她1962年离开北京之前,管平湖建议她找一台录音机,由研究会的琴师弹奏一些曲目,录下来后带回去。管平湖说:“如果你没有什么乐曲可听,那你怎么能继续弹奏呢?”这盘珍贵的磁带她带回瑞典后没有机会听,因为生孩子、教书等等忙得不可开交,前些年发现在柜子底下,整整躺了五十多年! 专业人士帮她恢复了这些琴曲,发现总计二十一首古琴曲,其中最少有十首是管平湖等几位古琴大师没有录制过的独有版本。她希望利用现代技术把这些乐曲与新版《古琴》一起发布。
连轴转的十天下来,2016年8月30日中午,我送她乘飞机离开北京回国。道别前,我跟她说,我想把她的三本书重新设计,做成一套《林西莉文集》在中国出版,如果加上《中国剪纸》就更好了。她很高兴,眼中透出期望的光。我收集了十几本已经出版的中国民间剪纸的画册和图书,告诉她,随后给她寄去。我很庆幸,她此行安全、顺利完成了所有项目,健健康康返程了,但当时哪里能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记忆中她仍在我眼前,闭眼就能看到:爱吃辣,喜欢三联书店附近的小饭店——“蓬莱村”“刘宅食府”“小贵州”;跟我说起她的比她年轻的男朋友,像小姑娘一样,脸上浮起害羞的微红;她说曾经把中国视作洪水猛兽,可是后来不顾一切爱上了她。几十年来,中国好像是她生活的中心点,不是来中国,就是在来中国的准备中——平均每年来两次。她有一些固定的观察点,如山东、陕西,每年必去;而返回瑞典,整日做的也是关于中国的文章……。现在,林西莉是去了,不会再来了。我手头所有的只是她送我的一本小册子——一本1943年上海中央书店印行的《浮生六记》,书的内页上写有她的名字和“1962”字样,这是她当年购于上海、了解中国的入门书,不知为何送给我,如今却成为唯一的纪念物。当然,她写的三部书也是很好的纪念,是她留给全世界的纪念。
我无意间打开2017年新版的《古琴》,那首作为题辞的古诗赫然在目: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首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入我的内心,让我感觉到一种震撼。也许是逝者已归于自然,而生者是可以与大自然对话的。古琴一样心灵的对话啊。
(作者为国际儒学联合会宣传出版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