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可能,但并非万能。可能要变为现实,需要各方面的条件。除外部环境之外,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能够自己把握时机,审时度势,慎思明断,“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谋定后动,自强不息。这就意味着每一个人要担起对自己的责任,要出于对自身和环境的判断,努力为自己找到可能的空间与边界。既不轻易放弃,也不莽撞进取,能够“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就是真正的智慧。同时,人作为一种可能,就既可能入圣,也可能为魔。行善为恶,尽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们就不能太相信自己,而是要对自己保持高度的警惕,朝乾夕惕、慎独禁微。
首先,热烈祝贺各位同学顺利完成学业! 同时,还要向大家表示衷心感谢! 两年多来,疫情反反复复,大家遭遇了各种困难、不便甚至磨难。但是,在整个过程中,各位同学都对学院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理解、包容和支持,使我们能够一起顺利走到今天。谢谢大家!此时,我还要对那些从疫情爆发以来就一直没有回到燕园,甚至没有机会进入燕园,今天却又要在学籍意义上离开的同学,主要是留学生同学们表达深深的歉意。真诚地希望大家在未来有机会的时候多来几次,让我们能够有所补偿,使大家找到家的感觉。
今天虽然是离别和感伤的日子,但绝不是阴霾的日子,所以我不想多谈疫情。我想跟大家说的话题是“人是一种可能”,并以此作为对各位同学毕业前最后的叮咛。
人是什么? 这是一个西方思想史上反复出现的问题。西方人的本质主义传统使他们必须在概念上规定包括人在内一切事物的本质,比如亚里士多德就把人之本质规定为“政治的动物”。本质性的规定在某些方面有助于我们对事物进行一般化的认识和了解,但可能遮蔽事物的具体性、多面性和可变性。比如在“人是政治的动物”这个规定之下,人的情感就变得无处置放。你或许会说人也是“情感的动物”,然而本质主义告诉你,本质只能有一个,你只能二者择一,于是我们得到的就是一个被撕裂的、僵化不变的世界。当然了,相对而言这两个规定可能还不至于让人受伤太深。当马基雅维利断定,人是追求权力的动物,或者当霍布斯宣布,人是逐利动物的时候,我们对人的未来可能就只有绝望了。
因卢梭之故,西方人才开始用自由二字来定义人的本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用自由来反抗本质。在他之后又有康德,把自由作为人之价值和尊严的标志。他们的思想当然具有重要的意义。特别是康德,把人的自由与责任即自律作为人之为人的根本,从而为现代政治秩序奠定了基础。但对他们来说,自由只是自由意志,是free will,并不等于真正的自由。所以卢梭感慨,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本人设计了一种希望使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自由的平等社会,但被后人视为专制的渊薮。又过了两百年,直到海德格尔,西方人才开始意识到,人其实是一种可能,用海德格尔本人拗口的术语表达,就是一种“被抛的投射”。
上面说的是西方的情形。事实上,我们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的本质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被提出来过。个中原因,并非中国人不关心对人的认识、理解和完善,而是因为中国人从来不把人看死,也就是始终把人视为可能。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对此过于熟悉,所以从来不曾想起。
古人说,“人皆可以入圣”,指的就是一种可能。王阳明讲“满街都是圣人”,这当然并非事实,但却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去争取,同时也激励着每一个人去争取的可能。颜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舜和我都一样是人,我为什么不能奋发有为,做到像他一样呢?荀子也说:“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在这样一种可能的推动之下,每一个人都勉力前行。虽然我们未必能够成为圣人,但一定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当然,人毕竟是一种动物,所以有受必然性支配的一面。饥而欲食,寒而欲衣,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亚里士多德称之为人的“植物灵魂”和“动物灵魂”。但正因为人是一种可能,所以人就总是能够在必然与可能之间有所选择,能够具备各种美德,作为人傲然于一切动植物之上,从而具有了某种人性乃至神性。孟子有一段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对人身上必然的一面,我们不必否认,但要尽可能超越;对人精神中可能性一面,我们未必能做到万美皆备于我,但要尽最大努力去拥有。
人是一种可能,所以在有利的条件下能够乘势而进,发挥自己最大的潜能,取得改天换地的成就。在不利的情况下,也能够适时调整,避免不必要的伤害。既坚守初心,不随波逐流;又韬光养晦,以待来日。老子说“上善若水”,因为水一方面能够坚定不移,千回百转,穿金凿石,另一方面又能方圆随器,利物不争,体现出最大限度的可能。
人是一种可能,但并非万能。可能要变为现实,需要各方面的条件。除外部环境之外,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人能够自己把握时机,审时度势,慎思明断,“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谋定后动,自强不息。这就意味着每一个人要担起对自己的责任,要出于对自身和环境的判断,努力为自己找到可能的空间与边界。既不轻易放弃,也不莽撞进取,能够“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就是真正的智慧。同时,人作为一种可能,就既可能入圣,也可能为魔。行善为恶,尽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们就不能太相信自己,而是要对自己保持高度的警惕,朝乾夕惕、慎独禁微。
也正因为人是一种可能,所以教育才有意义和价值。教育主要并不是向学习者传授某些知识和技能,更是帮助学习者构筑他们可能的精神世界。在中国古代,教育的真实含义是“以文化人”,是以道德情感感化人;古希腊把教育视为一种塑造灵魂的技艺,所以苏格拉底才会说“知识就是美德”。当然,这种塑造并非强制,而是顺势而为,使可能成为现实。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有两种自然,第一自然指的就是刚才提到的植物灵魂和动物灵魂,第二自然则是人的品性能力,包括语言能力以及正义、勇敢、慷慨、大度等道德情操。他本人有一个很好的说法,即第二自然“不出于自然,但不违反自然”,既非生而有之,亦非来自外部强制。这两种自然的关系,类似于孟子所说的人的“四端”,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与仁义礼智的关系。“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教育真正的目标,就是这个“扩而充之”。
各位同学来到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实际上就让我们相互之间拥有了无限的可能。虽然大家就要毕业离开,但也许这些可能才刚刚开始。那就让我们继续把它们保持下去,并使其不断成为现实。国关人之间,就因此而成为一个永远的可能的共同体。
最后,祝大家幸福、健康、快乐。祝愿每一位同学都能在未来把握住自己的可能,创造出一个最美好的自己、也创造出一个最美好的世界!
谢谢大家!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