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翌日午时,雷波来电,言钟涵先生病重抢救。油画艺翁,毕生勠力,矢志不移,壮怀不愀。现在病沉,医院闭锁救护,众人无及慰料。唯愿苍天明眼,保佑先生少罹病痛,平安过关! 下午两点半,噩耗传来,钟先生仙山归去,驾鹤云天!
望着学会纪念专辑中钟先生的慈颜笑貌,音容犹在目前。先生学问通达,在油画界以博识宏词、踔厉奋发而名。上世纪末,中央美院八十年校庆,时值新校园初建而成,全国艺术学界咸集,共贺美术学院建造的新标杆,一种学术望境腾然而至。此时,钟先生仍担任学院学术委员会要职,每每穿行于各类学术活动之间。当时曾传一个美谈,言央美有无学术活动,只要看钟涵先生臂肘上挟几本书。挟书者雍容大度,笑颜可掬,谦恭之中还持着一份学术的识力。如是个人的行为,成一校学术的风候,不仅描画了钟先生在开放时期博览勤学、耽思返视的学者形象,更说明他对学府学风、义理思考的积极倡导和作为学术中坚的风标意义。
钟先生这一代艺者,不好鸿篇大论,却重实事的反复思考,重艺者架上的独到耕耘与识见。上世纪80年代间,钟先生数次出国考察,寻访绘画之思的踪迹。以他当时的年龄与经历,值此一个自由艺术家的身份,潜入欧洲的学界,为艺术修辞之停蓄,为绘事深博之无涯,而往复西方艺术学习和研究的现场去深思积虑的经历,是不多见的,尤其是钟涵先生所踏足追踪的是比利时的北欧之地,寻幽探秘的是尼德兰绘画凝重传统的人文之风,更需要独具慧眼、胸怀蹊径的。哥本哈根、安特卫普、根特、布鲁日,比利时的几座文化古城,成了他反复探访的文地故地,反复追思油画语言修辞练字的某种根源之所。钟先生在这里积蓄了他的文化阅读的经验,既在笔头上俊意磨砺,跬积北欧油画的塑造之力;又重视艺术史阅读,在北欧文化古镇的实地,来考察其浓重的表现特点,寻觅尼德兰绘画的文化塑造的根性。他的心中,始终荡漾着根特大教堂的钟声。在他听来,这钟声是纯然的文化音响,促使着他兼为画家和文化学者的阅读之功。多少年后,我曾探访钟先生的工作室,听他谙熟地从书架上取下画册,翻阅文本,证据细微,评说古今。他的观点从来不是嗟来之语,每要以个人的目力,独特的践行而针砭弊端,发其振言。由是,他臂肘上的画册,必有其独特分量。作为一位精力充沛的文化学者,他的思想和言说的力量是极具内涵和魅力的。今天油画界众多中坚力量,多出于央美的历届大师班。他们皆与钟先生倾慕深交,争欲出其门下,诚心而荐誉,缘由正在于此!
2021年秋,全山石艺术中心举办当年留学比利时的画家集群画展。这个难得的研究性展览集中了几位艺术家当年在北欧各地临摹、写生的作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些早年欧洲博物馆中现场临摹的作品,成为改革开放初期珍贵的研究性成果,里边有欧洲油画传统的深邃的人文内核,有亚洲学子在那个时代的文化互文性的个人解读,甚至还蕴蓄着上世纪80年代文化新潮的变革理想。几位艺术家当年临摹的选本十分不同。钟先生是参展艺术家之一。他临摹的重要选本是20世纪拉毕画派著名画家维亚尔的画作。维亚尔的画风以色彩醇厚为特征,维亚尔这张画画着艺者自己,窝踞在座椅上,沐浴着斑灿阳光,格外地凝重而灿熳。艺者的画风,以温黄色调,推出褐紫色的人像,其写意性的用笔,挥洒拓沓,与马奈的写实已拉开距离。整个人物浑然一体,横于画中,色彩浓密厚重,却仍不失温润华滋。在去年展览的现场,大家围观这张大画,陷入浓浓的追忆和今之视昔的无尽感怀之中。这张画多重的历史关系纠缠在一起,令人兴怀揣想。钟先生自己首先潜入深沉的惘思,画展敬献的鲜花早已不知所踪。这是钟先生的习惯,也是一位孜孜以求的无涯艺者的秉性。维亚尔、鲍纳等独创的温阳色谱已经种入他的绘画之中,那种浑然苍茫一体的塑造也深深地滋养着他,但是他不满足。这种不满足的神情在中国美术馆的《厚土人文》的钟先生个展上我们见过;在诸多次各类画展的现场,我们也见过。在靳尚谊先生前些年为他所画的肖像中,这种学者形象被定格在静默沉思的瞬间,镜片后的眼睛望着前方,又仿佛回省内心。这是一种艺者思痕斑驳的形象。他的情绪仿佛总是浸润在绘画之中,在追寻又一次涂抹修改的时机。他兴往神驰,被一种人文学者特有的学海渊薮所托举着,呈现出深沉独特的醉意,一份茫然不知所止的雍容,一份孤魂空悬、虚怀寥落的雍容,一份划然兴起、决然兴答的思想者的雍容。
在钟涵先生的悼诗中我写道:四方踏遍青山青,万象最喜黄河黄。钟先生与黄河、长江有大河之缘。他笔下的江河,有大江横来的辽阔,有日暮江流的苍茫,有断岸千尺的落晖,有沉沙折戟的磨洗。这江河不在其大,而在其纵贯深远,在其玄黄苍然。看他的黄河景色,总让我反复想到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每将磨洗认前朝。”某种强大的历史感,通过这些绘画,翕然毕现,驱使我们既感怀江河的万顷茫然,又领悟沧海的遗响悲风,油画的河山之情此时已然淘涌于钟先生的笔下。钟先生有一组《行舟与弃舟》的小画,充溢着满目慨然,让过往与今朝在浑茫江色中相会。钟先生善于在这里,在静态的穷极之所,播布生命当下的云起之时。钟先生的那一组长江、泰山石刻的综合材料,反复研磨。钟先生仿佛正等待着某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时刻,让石头的书与历史的书叠相辉映,让山河史诗的斑斑印痕在此澎湃鸣响。钟先生的大江大河之绘,无愧为中国油画山水中最富诗意的作品。
钟先生另一类令人难忘的油画是捕捉机契、陶然兴发之作。《雨天里画室来鸽》正是这类作品的代表。钟先生的画室,带着他的绘画中如洗的润泽。一只信鸽不期而来,栖在灯架之上。画室在风雨的浮摇中,仿佛一张湿漉漉的网,在等待这天外来客。画架前塑料纸包裹着的是一架人的骨骸。某种被人们反反复复念叨着的死亡与生命的主题,在此一瞬中不期相遇。我相信这里边是有一种机契的。钟先生以一种特有的敏感,让这个机契通过湿润的场景,通过地面、画板、塑料纸折纹上的跌匿无定的凄白高光,来点亮某种刹那永恒、凡常隽永的生命之光。钟先生以浑团之笔捕捉某种风雨骤来的节候,正有一份思想着的绘者的天机沛然。《斗室光瀑》,那如瀑静流的光,从窗外溋来,晨光晕润,带着某种岁月与光阴的浮想蹁跹。《楼间急雨》更是将骤雨倾来的楼下景色,掇于笔下。那最凡常的阶前一角,通过急雨横斜,白雨跳珠,点醒我们关于卷地风来、风雨无端的揣想。在这一类画中,溢着某种紧张的划然之机,一种玻璃般易碎的针芒。钟先生用天质敏锐来承接这份针芒之契,悠悠乎与灏气俱,在手起笔落之间,心凝形释,与造化冥合。成就如是陶然之机,是天意,也是钟先生风神独运而使然。钟先生用信鸽、急雨启示生命,启示日常的生机与运命,并以文化学者的孤怀忧思,成就这绘画诗心的经典之作。
前年夏日,油画学会理事会在北京换届。钟涵先生精神矍铄地来到我们中间。虽然比往昔显得清孱,但依然那样慈容可掬,那样憨笑可爱。那天,他在展厅里待了很久,一如往日地将展览看过。在之后的座谈中,他直言快语,侃侃而谈。现在想来,他言语的机锋中,存一份威仪,又含一份急迫。他是要将老油画学会的风气浸染众人,传扬下去。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当时钟先生的神情,成了我们的永念。在此次纪念专辑的图片中,我读到了钟先生当年在巴黎博物馆现场临摹维亚尔的绘画的照片。身后,维亚尔的原作与他的摹作相向而立,形成影像环生的景幕,历历在目。钟先生一如画中主人一般,窝踞在座椅上,闭目蕴气,陶然养神,那般地庄静,那般地渊默,那般地思想者的沉思。我们由衷地祈愿钟先生能够一如这般思想者的庄重雍容,仙山归去。也希望钟先生以这般陶然醉怀,永驻我们心间。(作者系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