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起源和发展丛谈(下辑)
【提要】本文以传统水车中的两种——筒车和井车作为研究对象。关于筒车,比较全面地论述了宋元筒车发展的大势和各地区的发展差异,专节介绍了宫廷、贵族对筒车的利用,分析了有关筒车起源研究中的某些疑误、不足和需要继续探讨的问题。关于井车,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新思路,发掘新材料,作了某些新的探讨。
宋元各地筒车寻踪
筒车已知最早的记载是唐代陈廷章的《水轮赋》;这也是唐代以前关于筒车唯一的一条记载。待我们回头再说它。
入宋以来,关于筒车的记载增多了。继陈廷章的《水轮》之后,又有范仲淹的《水车赋》,范祖禹的《水轮联句》。梅尧臣、王安石等人也有歌咏筒车的专篇。说明筒车是宋代文化人熟悉的事物。南宋军事家华岳提出可以把筒车水轮周边的挹水筒换作棰棒,水轮转动时棰棒自相撞击,可作打仗时迷惑敌人的疑兵,他称之为“远更之法”[1]。如果不是社会上使用的筒车为他所习见,恐怕难以凭空捉摸出这种新招来。人们还用筒车作比喻。如北宋晁以道形容他的朋友“懒散先生”“舌响霜钟激水车”。响亮而清脆的嗓门犹如被水轮激发的吼怒的飞流(可与天高云淡的深秋的晨钟一比),这是一层意思;话多而应对敏捷,犹如旋转不停的水轮,这是又一层意思[2]。哲学家还拿筒车作比喻讲哲理,《朱子语类》中就有记载:
问“游气”、“阴阳”。曰:“游是散殊,比如一个水车,一上一下,两边只管滾转,这便是‘循环不已,立天地之大义’底;一上一下,只管转,中间带得水灌溉得所在,便是‘生人物之万殊’。……”[3]
以上材料表明,宋元时代筒车的使用已经比较普遍。
本文收集的宋元筒车材料,按地区划分可列为下表:
河南 | 北京 | 陕西 | 甘肃 | 江南 | 浙江 | 安徽 | 江西 | 福建 | 湖南 | 广东 | 广西 | 四川 | 泛指 | 合计 | |
北宋 | 3 | 1 | 1 | 1 | 3 | 2 | 2 | 4 | 17 | ||||||
南宋 | 1 | 2 | 1 | 1 | 3 | 5 | 1 | 1 | 3 | 1 | 19 | ||||
元代 | 1 | 1 | 1 | 1 | 5 | 9 | |||||||||
合计 | 4 | 1 | 1 | 1 | 2 | 3 | 1 | 4 | 3 | 7 | 4 | 1 | 3 | 10 | 45 |
以上数据没有严格的统计学上的意义,只能供我们研究的参考。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筒车的发展不同于翻车的某些特点:
第一,有关筒车的记载,南宋北宋大体持平,元代记载少于两宋,没有出现像翻车那样北宋、南宋和元代记载数量依次大幅度递增的现象,看不出明显的大发展势头。
第二、以前某些著述给人的印象是:筒车主要使用于南方丘陵山区,江南和华北地区鲜见或晩出。从我们收录的材料看,情形并非完全如此。看来,筒车并非从后世使用最为普遍的南方丘陵山区首先发明使用,并逐渐向江南和华北传播,为什么?值得深入思考和具体分析。
下面,我们依次对长江下游、东南沿海、湖南、四川、两广和华北地区有关筒车的记载作些分析。
江浙一带(附安徽)
长江下游地区使用筒车记载不但有,而且出现不晩。李处权诗云:
吴侬踏车茧盈足,用力多而见功少。江南水轮不假人,智者创物真大巧。[4]
诗中“吴侬”指苏州(及其附近地区)的老百姓,“江南”则指淮南和长江下游地区。江南虽多为地势低平的水乡,但也有丘陵山地,有可以使用筒车的湍急的溪流。例如北宋梅尧臣的《水轮咏》,是他于景祐四年(1037年)知建德县时所作,建德县位于杭州西南,流经县境的新安江两岸峰峦挺秀,翠嵩重叠,具有使用筒车的条件。梅诗云:
孤轮运寒水,无乃农者营。随流转自速,居高还复倾。利才畎浍间,功欲霖雨并。不学假混沌,忘机抱瓮罂。[5]
短短几句,把筒车的形态、动力、运作特点和灌溉效益,表述得清清楚楚,最后表示了对抱残守缺者的鄙夷。梅尧臣大概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筒车,或者第一次看到农用筒车,所以发出“无乃农者营”(这是耕田人营建的吗)的惊叹;但如果不是他所亲见,就不可能把筒车描写得这样真切。梅尧臣还有另一首写筒车的诗:
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上倾成下流,损少以益甚。汉阴抱瓮人,此理未可谂。[6]
这首诗也不错,但成诗在《咏水轮》之后,带有从前者衍化出来的明显痕迹。
北宋青年诗人王令有一组车龙答问诗:
水车问龙:来何必召云,去何必飞天。我名不为龙,何能雨尔田?
龙答水车:神龙谢子车,子能未足多。上润虽已然,下竭将奈何?
水车谢龙:水车谢神龙,下竭固无奈,旱则我为用,尔龙尚何谓!
龙谢水车:神龙谢水车,吾语尔来前!尔虽用于人,亦我用于天。在物固不同,于用岂殊然?水下高田干,尔能俯水取。假人不尔用,尔受田责否?吾身虽为龙,动亦天所主,天犹不有命,我安事为雨。[7]
这首诗风格奇崛而幽默,为人们乐于引用。有些研究者笼统地把它视作赞颂水车的诗;其实,漆侠先生早就指出,它歌咏的是水车中的一种——筒车[8],不过漆侠先生没有解释。要说清楚这首诗,关键在于正确理解何谓“上润”、“下竭”。 我认为,“上润”应指灌溉,“下竭”应指排涝。试意译此诗如下:
筒车:老龙老龙莫摆谱,何必召云又飞天。我不端架子不叫龙,不是也能施雨润农田?
神龙:筒车小子别逞能,你的本事很有限。虽能施雨润上田,下田淫潦怎排干?
筒车:淫潦虽然没办法,干旱我却显神通。胜似管雨不施雨,老龙老龙复何言?
神龙:呵呵!筒车小子走近前,且听老夫说端详。你用于人我听天,各为其主理当然。禾苗干枯人苦旱,你俯身挹水纾眉燃。不烦人力全包干,可是你的责任田?施雨虽是我职责,上面还有老天管。我也晓得苍生苦,上天无令亦枉然!
该诗歌咏筒车,实际上是赞颂人的创造力;揶揄神龙,实际上是挑战神性的上天。从对筒车的描述而言,它巧妙地表现了筒车长于抗旱拙于排涝的特点[9]。正是这种局限妨碍了它在长江下游地区的推广。王令是扬州人,没有应过举当过官,辗转于江苏、安徽各地教书,较多接触下层,他应该亲自看到过筒车及其运作,否则难以对筒车功能的特点作出这样准确的描述。我们把这一记载的地区定位在江南。
杨万里《宿查濑》诗中有“江车自转非人踏,沙碓长舂彻夜鸣”[10]句。查濑在钱塘江上游的浙江常山县境,毗邻江西,地貌特征以丘陵山地为主。位于江中不用“人踏”而“自转”的“车”,自然是筒车。在陆游的家乡会稽山阴,也可以找到筒车的踪迹。《题柴言山水》“阴阴山木合,幽处着柴荆。喧中有静意,水车终日鸣。”[11]在“阴阴山木合,幽处着柴荆”的环境中“终日鸣”的水车,应该就是筒车。
不过,我们应该看到,长江下游地区筒车记载数量在水车记载总量中占的比例很小很小[12]。说明长江下游虽有筒车使用,但发展余地比较狭窄。作为水车发展主流并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是翻车。
宋代是否有明确为安徽筒车的记载?亦有迹象可寻。南宋王之道《和因上人三首》云:“白云飞处是吾家,石眼泠泠水一车。醉日到来应种竹,梅时过尽好蔵茶。”[13]这种与山泉固定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可移动的水车,非筒车莫属。王之道庐州人(今安徽合肥),号“相山居士”。上引诗,作者解释说:“有怀吾亲,将归耕相山,为终焉之计也。”因此,它可以作为宋代安徽已有筒车的证据。
江西、福建
东南地区中的江西、福建,山地较多,筒车发展的余地较大,从有关记载看,筒车的使用也比较普遍。
北宋绍圣二年(1095年),被贬至筠州(江西高安)的苏辙,与千里之外被贬至惠州(广东惠阳)苏轼唱和,写下了以下的诗句:
水上有车车自翻,悬霤如线垂前轩。[14]
车在水上,不烦人力,自己转动(实际上是水的推动),应当是筒车。筠州低山丘陵与河谷平原相间,是有发展筒车的条件的。至于诗中的筒车用来干什么,还不很清楚。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谈到江西庐山开先寺的水轮:
白虹昼下昆仑顶,半入青林久不回。下洞水轮穿地底,冰崖吼怒却重来。[15]
这首诗构思奇特,把水轮激水,喷薄吼怒,凌崖而上,想象为飞流直下、自天而降的瀑布钻入地底,又从这里钻出来了。北宋刘敞《同客飲涪州薛使君佚老亭》云:“百尺井底泉,激轮乍飞流。潺湲入庭户,宛转如奔虬。”[16]描写的也是筒车。诗中“佚老亭”,殆即庐山的佚老亭。
农用的的筒车亦已发展起来。江西抚州有唐代兴建的千金陂,年久失修,宋代屡修屡废,南宋淳祐辛亥(1251年),太守叶梦得再次主持修复千金陂。赵与辀记述了工程实施前的一些争议:
……或者又曰:“溪溃而东,多历年所率为筒车,以资灌溉,陂而绝之,人失此利。”殊不知束薪囊沙,岂能涸流?今西港述陂新陂绵亘倍此,而下流自若,此二不足虑。[17]
质疑者担心千金陂修复以后,影响原来设在溪流中的筒车的灌溉利益,主持者用事实回答了这种质疑。这些争议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抚州利用筒车提灌已相当普遍。上面谈到江西籍学者朱熹用水轮给弟子讲哲理,他大概在江西看到过不少筒车。
宋人梁克家谈到福建福州情况说:
闽山多于田,人率危耕侧种,堘级满山,宛若缪篆。而水泉自来迂绝崖谷,忽至其所。濒江善地,梁渎横纵,淡潮四达,而龙骨之声荦确如语。
所谓“轮吸筩游”指的是筒车(大概还包括远途输水用的连筒),山区农田主要靠它引水灌溉;“濒江善地”则主要使用翻车。这里虽然讲的是福州,但在整个福建应该具有代表性。
南宋末年,福建陈普写了一首《水车》,亟言筒车之巧便,诗云:
……陂塘不能及,桔槔亦非便。凿井设辘轳,只益增疲倦。何人静中眼,潜窥出灵变。种种田器中,众美独车擅。鸠集群朴檄,构以天丝线。纵交合散杂,骨节不凌僭。相续同相生,如纽亦如辫。三十幅一毂,体用无迷眩。轧轧远有声,在田洸龙战。吸吐皆自能,先后迭相禅。形如先天图,运若坤灵扇。东西隔参辰,出没递隐见。升腾为银河,不足惟小欠。长流尽碧涧,腑脏悉充羡。金龙吐琼液,急速如过电。合凑作波涛,飘洒馀雨霰。远观骤倾泻,近看避沼溅。陂渠虽隔绝,流水足怜羡。云雨尽虚无,千亩自葱茜。岂徒美粳稻,且复肥鳅鳝。火轮亭午时,田头捩飞练。老农茅屋中,华胥梦方晏,逸逾他百倍,劳止岁一缮。……。秦蜀想皆然,不但吾福建。
诗写得不算好,但“种种田器中,众美独车擅”的评价是公允的。
南宋韩元吉也谈到“建安城南郑氏居”的筒车:
山半有岩,隔小涧,桥坏不可越。门有水阁,平田秋色,稼穑弥望。主人畏客,戒勿置酒,因取茶烹之。求观其囿,三返仅得入,则流觞亭初为坳沼,亭中稍集,亭下水车轮转。别亭俯方池,环植海棠。
郑氏的庄园在山上,有园囿亭林,也有“稼穑弥望”的“平田”,筒车是亭园中的景观,但也可能用于农田的灌溉。
湖南
在南方诸省中,最早见到筒车记载的是湖南。北宋诗人沈辽坐事流放湖南永州[18]时,写下了气势磅礴的水车诗:
黄叶渡头春水生,江中水车上下鸣。谁道田间得机事,不如抱瓮可忘情。
山田遶山脚,江水何可作。车轮十丈围,飞湍半天落。雁翅插修筦,随流得深酌。升降岂无势,长江怒相薄。有如万夫力,讙呼倾众壑。曾不舍昼夜,美源终未涸。人间有机事,由来生巧恶。善彼汉阴老,忘怀抱纯朴。[19]
这部用以灌溉山田的筒车,水轮圆周十丈,则直径三丈多,其规模相当两三层的高楼,动力是江中奔流不息的怒涛,好像一万名壮汉协力把它转动,难怪激起的水流在半空中从天而落,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似乎千山万壑都在欢呼。这是何等的气势!诗的语言未免夸张,但这样巨型的筒车显然是这位风流潇洒的江南夫子[20]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以致在诗中倾注了他的全部激情。
在湖南邵州(邵阳),南宋史弥宁记下了他的所见:
谁障溪流贴岸边,若为挽得上高田。机筩卷起倾横枧,竖笕盛来水接连。[21]
这种障流激水,通过“机筩”输送到高田的设施,无疑就是筒车。
南宋诗人赵蕃在淳熙年间离开潭州(湖南长沙)、乘船东归途中,感叹“两岸多为激水轮,创由人力用如神。山田枯旱湖田涝,惟此丰凶岁岁均”[22]。南宋卫泾知潭州时也曾讴歌“桑野枝空蚕杼歇,溪泉溜急水车鸣”[23]的景象。
宋代湖南筒车最为治农史者所熟悉的是张孝祥的一首诗:
象龙唤不应,竹龙起行雨。联绵十车辐,伊轧百舟橹。转此大法轮,救汝旱岁苦。横江锁巨石,溅瀑迭城鼓。神机日夜运,甘泽高下普。老农用不知。瞬息了千亩。抱孙带黄犊,但看翠浪舞。余波及井臼,舂玉饮酡乳。江吴夸七蹋,足茧腰背偻。此乐殊未知,吾归当教汝。[24]
这是宋代最好的筒车诗之一。不但形象生动,而且与“江吴七蹋”比较,充分展示筒车高效节劳的特点。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它把筒车称为“竹龙”、“竹车”,说明这些筒车是用竹做成的。不但挹水器用竹筒充当,水轮也应该是竹制的。竹做的水轮在古代和近世都存在过。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载:四川兴文县有“水车河”,“居人以竹为轮,高二三丈,斜列以筒,汲水而上,可溉田畴,号曰筒车。”兴文县的水车河亦见于《明史·地理志》。其得名恐怕可以追溯到更早。祖籍湖南凤凰县的现代著名学者沈从文,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常常饶有兴味地描述湘西竹制的水车[25]。云南罗平县和麻栗坡农民也一直在使用这种竹制的筒车(见附图)。“竹车”当然不可能是沈辽看到的那种庞然大物,但轻巧灵便,可以以多取胜。并排安置十个水轮,水轮的伊轧声好象一百条船在摇橹,也很有声势。同时,又建造栏江石坝,造成落差急流,足以推动“联绵十车辐”工作。湖南多山多溪流,往往水低田高,有发展筒车的需要和条件;又有丰富的竹木,可以就地取材,“竹龙”[26]就是这样的社会需要和环境条件催生的。这种以竹材为主要原料的筒车(尤其是用竹筒做挹水工具),不但适合湖南,而且适合南方其他丘陵山区的小农社会,成为较有代表性的筒车类型。王祯《农书》的“农器图谱”,一般一种农具一幅图,自撰诗一首,但“筒车”条内只是照录张孝祥的诗。[27]
另外,南宋周必大《乾道壬辰南归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乙亥早发石门……又二十里饭车陂。”[28]下文将要谈到,“车陂”是筒车的异称之一。如果这一分析能够成立,则这里的“车陂”也可能是安置有筒车的陂塘。
当代云南罗平筒车
目前仍在使用的江西安远筒车
湖南筒车记载早,使用普遍,无论“车轮十丈围”还是“联绵十车辐”,都表现了筒车建造和使用的技术的高超和实用,湖南使用筒车的历史不可能是从这些记载开始的。
四川
四川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筒车?我们目前找到的最早的记载是陈与义的两首诗:
黄昏吹角闻呼鬼,清晓持竿看牧鹅。蚕上楼时桑叶少,水鸣车处稻苖多。
江边终日水车鸣,我自生平爱此声。风月一时都属客,杖藜聊复寄诗情。[29]
被水流冲击,终日发出响声的水车,应是筒车。陈与义,洛阳人,生长在两宋之交,1127年金兵占领汴京后,携家流离颠沛于湖南、四川等地,至1131年才扺临安。这几首诗应是这时期作品。[30]从诗中我们只知道筒车是用来灌溉稻田的,但记载毕竟太简略了。
南宋释居简的文章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遗憾。释居简,四川潼川人,后来长期生活在江南。这使得他有条件将蜀、吴两地的排灌机具作对比。他把四川的筒车称为“车”,吴地的翻车则称为“龙骨”。他指出蜀地的排灌机具有三种:车(筒车)、槔(桔槔)和“水梭”。并对“车”作了简明扼要的介绍:
以毂横溪,构轴于岸,比竹于辐,发机而旋,非深湍无所事。……车则任力于湍,随崇卑之宜。[31]
短短的三十几个字,可是王祯《农书》以前我们所看到的对筒车构造、安装和动力的最为具体的说明。“以毂横溪”就是把水轮竖放在溪水中;“构轴于岸”就是把轮轴支架于两岸间,作为水轮的支撑;“比竹于辐”就是把竹筒均匀地排列在水轮的周边,用作舀水和泻水的工具 ;“随崇卑之宜”就是水轮的大小要根据浇灌的土地高低随宜制作。四川的筒车也使用竹材“发机而旋”就是推动机具作旋转运动。用什么推动呢?“任力于湍”,“非深湍无所事”。第一次明确指出筒车的动力源和对动力源的要求。这是建造筒车的必要条件,也是限制因素。虽然简单,但相当相当完整,不是熟悉情况的人是不可能作出这样准确的概括的。
两广
广东的筒车似乎有自己特殊名称。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六《器语·水车》说,广东从化以北有百余里的湍流溪急,“居民多以树木障水为水翻车……水翻车一名大輣,车轮大三四丈,四周悉置竹筒,筒以吸水,水激轮转,自注槽中,高田可以尽溉。”这种“水翻车”无疑就是筒车。他引用“水上有车车自翻”的诗句,试图把广东使用“水翻车”往上追溯到宋代,但他把苏辙的诗误认为是贬居惠州的苏东坡所作,没有能够说明问题。
但广东确实较早使用筒车,地点在广东西部的连州。北宋郑侠《连州重修车陂记》载:
熙宁九年岁除日,杜靖国守连州,明年正月初明,以书来言车陂之利,曰:连江山之佳郡,惟冈岭重复,而地形硗确,穴地数尺鲜不遇石,城中之井以十数,而少旱即涸。湟川自郡北南行,而陂于西(域)[城]百步而近,其流清,其味甘,虽大旱,山焦泽焚,而此不竭也。昔有就陂之深而为车者,漱石为渠,道之入城,凡仓廪、府库、官之廨宇,皆得以周济,岁旱则引其流环之城中,盖民屋、吏家、僧居、道室、军士之垒,与夫沟池之浸润,园圃之灌溉,鲜不赖其施者。有缪于政体,不思其费小而利大也,因废而不修,郡人甚叹息之。岁少涸,则公私皂仆汩汩远至城外溪汲,以待餴饎涤濯,而余无及矣;如是者累年。予之交代郎中张公始复其旧,且言张公之为政,清平夷易,无矜聪明,以掩前人之美,而见己之善,惟公私之利是图。予嘉焉:子其志之,予砻石待之。未几又以书来曰:石既具矣,然予以城中之民,其口万计,而车陂之利,一轮为不足,又于其旁增置一轮,于是城中远近无不均济。盖其费无几,功用之成,曾不旬日而举,郡皆利此,为政之急务也,何惮而不为哉。予于是喟然叹曰:靖国其真乐人之善,而爱民深之所为也。……[32]
从《记》文看,此“车陂”是“就陂之深而为车者,漱石为渠,道之入城”,所谓“车”则是水轮,轮数可视需要增减——这应该就是筒车。一般的陂塘是使用翻车提水的。但川流形成的陂塘,筑堤激水,也可安置筒车。例如,福建漳平县北就有这样一个“车陂”:“甃石以截溪流,置车于中,轮郭上繋竹筒数十,溪流自为激运,以次汲输于田,不假人力,而灌溉沾足”[33]。看来,“车陂”似乎是筒车与陂结合而区别于一般陂塘的专名。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杜靖国和他的搭档张公做的工作是修往复车陂,而连州的车陂是原已存在的。
那么,连州的车陂始建于何时?曾经担任过连州从事的游烈,写过一篇《连州修城记》,提到了此事:
治平二年冬十有二月,驾部林公至是郡……少休,公以城居无水通溉,一日相其溪城壁之西势,可以引之,为官民之备。用是谋工计材,为之车轮二,与城西并陂,且畎之,穴垣以达其宇。既又为之令窑和工,浚凿布甓。高庳广袤,靡迤相望。若廪若帑,若池若圃,若居宇,莫不畦分棋列,周设环浃,会於城道,以达市衢。既又为之易其故道与所不甓者沟之,火凿而龟布之。中以横於庭,外以纵於门,北以连於湖,南以亘於津,萦行以回,砥望一道,盖十里余。[34]
所谓“车轮”就是筒车的水轮。这一工程相当浩大,先将城西的溪流潴蓄为陂,用水轮把溪水提升到城西高处;开沟穿过城墙,导水至城内官邸。然后开窑烧砖,凿渠砌砖(砌砖为“甓”),把水引导到城内仓库、园圃和居宇。又使城西溪流易道,与原有沟渠和城南城北的河湖连通,形成十几里的水道。《连州修城记》写于治平四年,这一工程应该建成于治平三四年间。比杜靖国重修车陂(熙宁十年)早十一年。这样看来,广东使用筒车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北宋初年。
据《大德南海志》记载,元代番禺县有“车陂正铺”、“车陂中铺”[35]。如果我们上文对“车陂”名称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车陂正铺”、“车陂中铺”也应与筒车有关。
南宋全真教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在《春梦》一诗中说:
水车自转如谁踏,枕上松声奈若何。
梦中所见,实乃现实之映象,虽非实指某地的水车,但作者是海南籍人,他很可能在海南见到过这种“自转”的水车。
在广东北部,据《江西通志》卷七六,江西籍的宋开禧进士萧麟,曾“知[广东]仁化县,教民为水车救旱之具”,水车属什么类型,不详。杨万里诗提到广东梅县的“水车铺”[36],是否包含筒车,亦不详。
广西使用筒车的最早信息,最早见于南宋张孝祥的报道:
前日出城苗犹立槁,今日过兴安境上,田水灌输,郁然弥望,有秋可必,乃知贤者之政神速如此,辄寄呈交代仲钦秘阁:筒车无停轮,木枧着高格,秔稌接新润,草木丐余泽。府公为霖手,号令行顷刻。愿持一勺水,敬往寿南伯。
从该诗及诗序描述看,广西的筒车在积极推广之中,而地方官的重视,实予有力。这是南宋的事。
华北地区
宋元时代河南的农用筒车仅一见。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
[姚文献] 遂携家来辉,垦荒苏门,粪田数百亩,修二水轮,诛茅为堂,城中置私庙,奉祀四世堂。
姚文献是一个官僚,官至中书左丞。携家迁辉县后,开荒营农,同时修建的两个水轮应该主要用来灌溉的。姚文献的家原来在洛阳,洛阳汉代就有利用提水机械的传统,下文还要谈到,宋代洛阳的贵族园林往往有水轮的建造,所以,作为官僚地主的姚文献在他的庄园里修建水轮是顺理成章的。但一般独立的的个体小农恐怕没有这样的实力。
在陕西,高良弼当凤翔知府时,“倡民导汧水,起遥望尽阁底,五十里,溉田三千亩,水轮十七,岐人惠之,称为高氏渠”[37]。这是地方政府主导的包括修建筒车在内的水利建设。这些水轮恐怕也不是个体小农独立占有的[38]。
甘肃筒车的记载早于陕西。史载:
西南去略阳二百里,中有城曰水洛,川平土沃,又有水轮、银、铜之利,环城数万帐。汉民之逋逃者归之,教其百工商贾,自成完国。[39]
这是氐族建立的独立的政权。这里的“水轮”,似为筒车。但其渊源何自,在川平土沃的条件下是如何修建和使用的,均有待探讨。
王祯《农书》筒车图
《天工开物》筒车图
注释:
[1] 华岳:《再上皇帝书(平戎十策)》(开禧三年)。《全宋文》卷六九八○。
[2] 无独有偶,宋诗僧释觉范也说苏东坡“机轮妙转风雷舌,春色浓纒锦绣肠。”(宋·释觉范:《与客论东坡作此》,《石门文字禅》卷十一)古人的“机轮”含义较广,有时也专指筒车的水轮,详后文。
[3] 《朱子语类》卷九八。
[4] 李处权:《士贵要予赋水轮因广之幸率介卿同作兼呈郭宰》,《崧庵集》卷三。
[5] 《宛陵集》卷四
[6] 梅尧臣:《和孙端叟寺丞农具十三首·水车》,《宛陵集》卷五十一。
[7] 王令:《答问诗十二篇寄呈满子权》,《广陵集》卷六。
[8] 漆侠:《中国经济通史·宋代经济卷》上册第126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9年。按本书初版于1987年。
[9] 认识到筒车只能用于抗旱的,在宋代学者中并非只是王令。范仲淹的《水车赋》是写“水以轮济”的筒车的,结尾谓“至如贤人在辅,德施周普,五日一风,十日一雨,则斯车也吾犹不取”。北宋孔平仲解释说:“意谓水车(按即筒车)惟施于旱,不旱则无所施。”(《谈苑》卷三)北宋吴处厚、南宋曾慥亦有此说。
[10] 《诚斋集》卷二六。
[11] 《剑南诗稾》卷七五
[12] 我们收集的宋元时期翻车材料,大致能判定为江苏、浙江或泛指长江下游、江南的,约有160条,而同一地区筒车的记载,只有上述4条,不到总数的3%。
[13] 《相山集》卷十二。
[14] 苏辙:《次韵子瞻梳头》,《栾城后集》卷二。
[15] 晁补之:《开先寺前望瀑布》,《鸡肋集》卷二一。
[16] 《公是集》卷六。
[17] 赵与辀:《重修千金陂记》,雍正《江西通志》卷一二○。
[18] 永州,湖南零陵,在湘江上游南岸,潇、湘二水汇合处。
[19] 《云巢集》卷三
[20] 沈辽,钱塘(今浙江余杭)人,王安石称他“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
[21] 《溪流》。《友林乙稿》
[22] 赵蕃《八月八日发潭州后得绝句四十首》,《淳煕稿》卷十九。
[23] 卫泾《晚晴》,《后乐集》卷二十。卫泾,崑山人,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嘉定元年知潭州。从诗集前后诗分析,该诗应是作者知潭州时所作。
[24] 张孝祥:《湖湘以竹车激水,秔稻如云,书此能仁院壁》,《于湖集》卷四。
[25] 例如沈从文在其小说《往事》中这样说:“水车也有味,是一些七长八短的竹篙子扎成的。它的用处就是在灌水到比溪身还高的田面。大的有些比屋子还大,小的也还有一床晒簟大小。它们接接连连竖立在大路近旁,为溪沟里急水冲着快快地转动,有些还咿哩咿哩发出怪难听的喊声,由车旁竹筒中运水倒到悬空的枧上去。”
[26] 宋元时代,远程输水的连筒也称“竹龙”,还有一种类似“云梯”的竹制攻城工具叫“竹龙”,用“竹龙”称呼筒车的并不多。元萨都拉的诗句:“竹龙吐雪涧水活,茅屋烟吹树云薄。竹院深沉有客过,碎桃点茶亦不恶。”(《送鹤林长老胡桃一裹茶三角》,《雁门集》卷一)其中的“竹龙”可能指筒车,用筒车提水供烹茶。山东邛崃和江苏镇江都有鹤林寺,未知诗中所指。
[27] 丛谈初稿曾说筒车挹水器多用竹筒为之,方健先生来信指出:“竹筒固然有之,但至少在宋代江南并不普及。因为竹筒多须巨竹制作,且易损坏。虽大作下篇中用张孝祥诗证确有竹筒存在,但其远不如杉木制作之筒经久耐用。我们小时候踏青所见:筒车多为杉木制作的木筒,罕见竹筒,推测宋代两浙路(江南)亦应如此。”
[28] 《文忠集》卷一七一。
[29] 陈与义《村景》、《水车》,《简斋集》卷十五。
[30] 陈与义同时期的另一首诗叫《罗江二绝》,罗江县在四川德阳县。
[31] 《北磵集》卷六《水利》。
[32] 《西塘集》卷三
[33] 雍正《大清一统志》卷三三七。《福建通志》卷七也载漳平县“车陂”“甃石截溪,车水以溉田,故名”。
[34] 《全宋文》1526卷,第70册169—170页。
[35] 《大德南海志》卷十《水马站·遞铺》。《宋元珍稀地方志丛刊》甲第八册第113页。
[36] 《诚斋集》卷十七《过水车铺》。据《杨万里集笺校》,该诗是杨万里淳熙八年韶州提刑任上率部收捕沈师赴惠州、潮州途中所作;水车铺在梅州南五十里,今为镇。
[37] 《新元史》卷一七四《高良弼传》
[38] 陕西推广筒车可能追溯到南宋。百度百科“筒车”条云:筒车的使用在安康(按,在陕西南部)始于南宋郭浩营田时。恒口千工堰龙口下筒车河是郭浩营田时制筒车引水入渠处,故地留“筒车河”之名。在河东岸崖壁上遗有石刻两方,字迹虽已漫漶,但依稀仍可认出“奉檄制龙筒车”、“提水入堰”、“灌田”等字样。(http://baike.baidu.com/view/56590.htm)没有注明出处。录以备考。
[39]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四“仁宗庆历三年”《宋史》卷三二四《刘文质附子沪传》所载同,唯“略阳”作“洛阳”。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