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唐邓玄挺入寺行香,与诸僧诣园,观植蔬。见水车以木桶相连,汲于井中,乃曰:“法师等自蹋此车,当大辛苦。”
由于记载比较简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学术界对这种水车的性质、特点、所属类型不甚了了。如何定位产生了分歧。刘仙洲先生称它为“井车”[1],但没有具体的论说,所以后来还是出现了认识的分歧。唐耕耦先生1978年引用此文,把它作为唐代使用翻车(踏车)的一个证据[2],大概是看到文中有“自蹋此车”的话吧。《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不同意这种看法,根据“以木桶相连”提水的描述,把它定位为筒车的一种类型。这都是由于没有准确把握翻车和筒车的不同特点所致。其实,这里的“水车”,既不是翻车,也不是筒车,而是水车的另一种类型。
上世纪八十年代,赵其昌介绍了首都博物馆藏熊梦祥《析津志》抄本的有关记述:
施水堂 京师乃人马之宫分,为一统都会。之朝公府趋事者,非马曷能济事,城大地广故也。而马匹最能负苦,其思渴尤甚于饥者。顷年有献施水车以给井而得水于石槽中,用以饮马,由是牛畜马匹之类咸赖之。仍依于释氏之侧,庶给毋劳于民,不妨予其力。其制,随井深浅,以荦确水车相衔之状,附木为戽斗,联于车之机,直至井底而上。人推平轮之机,与主轮相轧,戽斗则倾于石枧中;透于阑外石槽中。自朝至暮不辍,而人马均济。古无今有,诚为可嘉。故记之以旌其善。[3]
赵其昌称这种水车为“戽斗式机轮水车”,并参照近代北方农村曾经有过的粚水车进行复原。它的构造和工作原理大致是这样:这种水车是通过机轮推动的,主轮立置于井口,井旁一平轮与之咬接(“相轧”),主轮联结一串戽斗,其下部沉于井水中。人[通过木杠]推动平轮,平轮带动主轮,主轮带动戽斗链旋转,当舀满井水的戽斗上升至主轮顶部时,即将水倾入石枧中,输送供马畜饮用。熊梦祥是元代人。当时元大都这样的水车设施有16处之多。赵其昌试图追溯这种水车的渊源,但他没有找到相应的材料,他不认为《太平广记》载邓玄挺所见是戽斗式机轮水车。
赵其昌复原的“戽斗式机轮水车”图
2005年出版的《中国农具发展史》中,周昕先生把熊梦祥所载和邓玄挺所见的水车联系起来思考。他说:
这种水车是否就与邓玄挺见到的井车完全相同,似还须作进一步考察。一是邓玄挺见到的一是水车是用人力“踏”动,而《析津志》中记载的水车是用人推。二是装水工具一个是“木桶”,一个是“戽斗”。当然“木桶”和“戽斗”并无原则区别,而且将人推改为脚踏并不困难,只要将水平轮去掉,将立轮的中轴延长,并在延长的轴上装以脚踏的拐木就行了。水车本身并不需要改装。这两处所记载的水车虽然不一定完全相同,但起码是相似的。[4]
我认为,周昕的分析是正确的。木桶还是戽斗,脚踏还是人推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有一个立轮,否则这串木桶或戽斗是提不到井上的。这类水车,应该统一命名为“井车”。
作为深井的提水机械,最早出现的是滑车,接着是轳轤,然后是井车,其间演进的轨迹是比较清楚的。[5]
滑车
轳轤
井车
井车的操作(采自苗俊明的博客2010-12-28)
根据《析津志》的记载和周昕的分析,井车的特点可概括为:
1、它通过安置在井口的立轮带动下接井水上联立轮的一串盛水筒上下旋转运动来提水上井;
2、它是使用人畜力通过相应装置推动立轮工作的;
3、它是专用于水井的提水机具。
由于这种提水机具的主要部分是立轮,所以井车也可称为“井轮”。实际上,后世有关井车的记载有的也突出了它使用轮轴运作的特点。例如,乾隆中期直隶总督方观承说:直隶“种棉之地约居十之二三,岁恒充羡,轮溉四方”[6]嘉庆年间山东长山县(属济南府,在今邹平县东)使用的井车,“其制以轮拨,轮联数十水斗,下上挹注,一昼夜可灌数十亩”[7]。道光时任山西巡抚的吴其濬说:“蒲、解间往往穿井作轮车,驾牛马以汲。”[8]如果把井车和轮轴联系起来思考和阅读检索,我们就可以在古籍中发现有关井车的“新”资料。现在试对有关资料作些分析。
大家熟悉的刘禹锡的《何处深春好》[9],描写的是一个专业的园艺种植大户,园圃布置得十分整齐,利用井车灌溉:“分畦十字水”,“咿哑转井车”。井车结构复杂,成本较高,殷实的“种莳家”才有能力置办。这些“种莳家” 最可能是分布在首都或其他北方大城市的郊区,从事商品化的园艺生产的。
刘禹锡还有一首《虎丘西寺》:
吴王冠剑作尘埃,葬地翻为七玉台。石砌百寻光似镜,井轮千转响成雷。[10]
虎丘寺在江苏苏州。“井轮”就是井车,因为“轮”是这种提水机具关键性的装置。“井轮千转”与前诗“咿哑转井车”一样,说明井车是利用立轮的轮动工作的。
在这里,让我们对唐代另一条水车材料作些分析。释道宣在《量处轻重仪》中说:
治园调度,谓杴、鍬、锄、鑺(钁)、杷、朳之具,及浇溉水车,楔(桔)槔杂事。[11]
道宣是唐初高僧(596—667),历住长安名刹崇义寺、丰德寺、浄业寺,显庆三年(658年)上诏为长安西明寺上座。《量处轻重仪》是他“昔在帝京,周流讲肆”过程中的产物,讲的是对寺院所属产业经营管理。该书的对象不是某个特定寺院,而是适用于寺院之一般。“治园调度”即包括浇灌水车在内的治园工具,是寺院园圃财物的一部分。该书“辑叙”于贞观十一年(637年),“重更条理”于乾封二年(667年)。这表明唐代初年寺院园圃中使用水车灌溉已成为正常的治园要求。现在要问:这里的水车属于什么类型?筒车要有溪流,翻车要有陂塘,一般而言,寺院的园圃缺乏这样的条件,而以利用水井为普遍。“浇溉水车”与桔槔并列,也说明它是井灌工具;可见其为井车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上述分析不误,则此材料可与邓玄挺所见井车以及《虎丘西寺》诗相互印证,说明唐代寺院利用井车灌溉园圃和提供日常生活用水,已有一定的普遍性。
北宋官僚府第似乎也有利用井车取水的。葛胜仲《次韵德升惠新茶》[12]:
宠饷头纲北焙茶,分甘应自五侯家。午鸡惊破槐安梦,犹有新香在齿牙。
双迭红囊贮拣芽,旋将活火试瑶花。半生未有阳侯厄,喜听咿哑转井车。
葛胜仲,南北宋之交人,官至文华阁待制。“北焙茶”是福建建溪官焙制造的贡茶。达官贵人才能得到分赐。作者获得“北焙茶”十分欣喜,“咿哑转井车”,“活火试瑶花”。“井车”应该在他的宅第中。
唐宋城市战备有用井车者。唐李靖(571—649)的《卫公兵法》载:
城内面别穿井四所,置水车,大瓮二十口,灶十所。[13]
宋许洞的《虎钤经》也有相同的记载[14]。应用于水井的水车,无疑是井车。可见唐宋时代城市利用井车取水亦非孤例。
井车可以人力推动,也可以畜力牵引。南宋曾任川陕宣抚副使的郑刚中,针对“范运使”用“牛车”代替“卓筒”[15]的建议,答复说:
但闻卓筒与牛车,自是两般,不可更相为用。兼水脉增减不一,大井之水,人力取之有不胜,则至於用牛车,歇水小井,虽牛亦当暂停。今概变卓筒为牛车,未详其说。
这种用于大井汲水的“牛车”,应该是用牛牵动的井车。当时四川应有这种井车,有这种井车的恐怕不独是四川。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经典屡屡提到“井轮”,如义净所译之《佛说无常经》:
循环三界内,犹如汲井轮。亦如蚕作茧,吐丝还自缚。[16]
《佛说无常经》载汲井轮
“三界”是佛家语,指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亦称“三有”,“汲井轮”用来比喻众生在此迷妄有情之三界中生灭流转。这些我们可以不管它,而“汲井轮”三字,已把井车的主要部件、适用范围和基本功能概括无遗。以后不少高僧迭相引述或铨释此语。如:
唐澄观:是以十二因缘犹如寻环,如汲井轮,无有断绝。[17]
唐宗密:劫劫生生循环不绝,无始无终如汲井轮。[18]
宋宝臣:往来三有,如汲井轮循环不息,为爱水故溉灌业因,即业因所推。[19]
五代神晏:师云:“……莫只向这边那边经冬过夏,因循度日无有了时,尘沙劫来流浪生死,如汲井轮略无停息。……”[20]
五代文偃: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魂魄悠扬形化土,五趣茫茫井轮度。[21]
北宋子璿:轮谓轮转,谓生已复死,死已复生,生死不停,故曰轮转。或天上死,或人间生;人间死,畜生生等。故无常经云:循环三界内,犹如汲井轮。[22]
不独佛家,儒士亦有以“井轮”“井车”为喻者:
唐贾敦颐:颐等识蔽二空,业沦三界,犹蚕丝之自缠,如井轮之不息。[23]
北宋晁以道:能老彼形骸,孰疲此精神。系其抱病客,只是苦吟身。少出便十首,高兴感五辰。嗟予强属和,汲思如井轮。[24]
南宋朱震:坎在井上,坎为轮,井车汲引之象。[25]
据宝臣说,汲井轮之所以“循环不息”,是“为爱水故溉灌业因”。表明井车是实用之物,不但提供生活用水,也用于灌溉。这和上文引述材料所反映的情况一致。高僧雅士们是以常见实用之物为喻的。[26]
在这里,还有必要谈谈北宋元丰七年英州(今广东英德)南山圣寿寺建造的水车,这座水车不是从水井里取水,但从它的结构和机理看,也应划入井车范围。时人石汝砺[27]《南山圣寿寺水车记》云:
其地多嶨大盘石也,而又阻险焉。石载土也,不可以泉,其下复玲珑泉出无泄,不能停泓,水用多阙。适承议廖公引水为渠,秋官陈君出俸为助,谪居郑君同其志。碧落子石汝砺率众抄财而干成之。木工梁德相其崖岸而造软车,以人运水,横梁驾空,挂石诛木,承轮以楼,覆楼以屋。长绳下垂,脩筒抗波,徐徐满引,连连而上,如龙卷空,首举还尾隨,灌注堂廚,水事以济。
南山是石山,不能导引泉水到寺院,山崖下倒是有泉水,但如何把它提上来?人们“横梁驾空,挂石诛木”,在山崖间架了一部“软车”。所谓“软车”,从《记》文分析,是一个轮子,联上可以随轮上下转动的“长绳”“脩筒”,“长绳”下垂水中,“脩筒”是用来兜水的。“软车”靠人力推动的。随着轮子的转动,盛水筒“徐徐满引,连连而上,如龙卷空,首举还尾隨”,把水输送到预定地点。这就是所谓“以人运水”。同时又“承轮以楼,覆楼以屋”,使软车安置得更稳当,并使“运水”者有较好的工作环境。悬崖间这样一座楼屋,想必构成山寺一道抢眼的风景。石汝砺的《水车记》被摩崖刻石,至今尚存。根据上述分析,圣寿寺水车的结构和功能与井车相同,虽非从井中提水,也应归入井车的范畴。
在我们收集到的井车资料中,隋唐五代的记载是宋元的一倍多(13:6),在各种水车记载中,这是很特出的。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唐代井车记载较多,表明唐代井车使用已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宋元的记载反而减少了,是材料发掘不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需要探讨。第二,隋唐五代井车记载中,佛教经典占了一半以上。既然佛教经典中屡屡提到“汲井轮”[28],寺院使用井车的事例亦多见于载籍,那么,井车的起源发展是否与佛教的传播有关?也值得进一步研究。
作为三大水车类别之一的井车,对于中国农业的发展,尤其是华北农业的发展,具有翻车和筒车不能替代的重要作用。因为华北地区地面的水资源远不如长江流域及其以南丰富,有条件利用翻车和筒车灌溉的农田不多,开发地下水资源成为发展农田灌溉的重要途径,在这方面,井车就有用武之地了。明清以降,随着井灌的发展,井车也获得相应的推广。新中国建立以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井车仍然在使用和发展。1954年冬,毛泽东主席在京郊顺义视察时,就曾试推农民浇水的井车,摄影师侯波记录下了这珍贵的场景。[29]后来又有改良井车的使用和推广。直到电力水泵在农村普及以后,井车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关于水车的历史,以前较多关注翻车和筒车,对井车注意不够,还有不少情况没有弄清楚。看来,井车的研究有待加强。
本文对前人和近人的某些研究提出不同意见,包括对《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的某些观点和论述提出批评。应该说明,我是《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的统稿者之一,而且本文涉及的部分正是我审阅修改过的,如果有错误,我的责任是不可推卸的。在学术研究中应该勇于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因此,本文的质疑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批评。
注释:
[1] 《中国古代农业机耕发明史》,北京科学出版社, 1963年。
[2] 唐耕耦:《唐代水车的使用和推广》,《文史哲》1978年第4期。
[3] 转自赵其昌:《<析津志>所记元大都戽斗式机轮水车》,《文物》1884年第10期。
[4] 周昕《中国农具发展史》第599页,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
[5] 参见《中国科学技术史·机械卷》。
[6] 《棉花图·收贩》。
[7] 嘉庆《长山县志》卷十六“轶事”。
[8] 《植物名实图考》卷一。
[9] 刘禹锡《何处春深好》,《刘宾客外集》卷二。
[10] 宋·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三五。
[11] 《大正新修大藏经》卷45
[12] 《丹阳集》卷二二
[13] 唐·李靖撰,清·汪宗沂辑:《卫公兵法辑本》卷下《攻守战具》。杜佑《通典》卷一五二《兵五·守拒法附》所载全同。
[14] 其文曰:“城内面别穿井四所,置水车,大瓮二十口,灶(千)[十]所。”
[15] 卓筒是四川民间用竹筒钻井汲卤的一种设施。
[16] 唐三藏法师义净译:佛说无常经。永乐北藏第66册。义净(635—713)是唐代著名旅游家和佛经翻译家。明·徐元太《喻林》卷1《相禅》引“循环三界内,犹如汲井轮”语,谓系出自《佛说身观经·当九》。《佛说身观经》译者系西晋·释法护。查《佛说身观经》无此文,应是引述之误。
[17] 澄观(738—839)《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第四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5册。
[18] 宗密(780—841)述《禅源诸诠集都序》上卷上之二。《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5册。
[19] 宝臣述《注大乘入楞伽经》卷第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9册。
[20] 神晏(863—939)《神晏法堂玄要广集》,载宋•赜藏主(辑):《古尊宿语录》卷27。
[21] 文偃(864—949)《北邙行》,载元·释觉岸《释氏稽古略》卷4。“五趣”,佛家语,谓“天、人、鬼、狱、畜生”。
[22] 子璿(?—1038)《金刚经纂要刊定记》卷第一。《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3册。
[23] 《谢参法师戒法书》,《全唐文》卷一六一。
[24] 《和说之诗》之十,《景迂生集》卷五。
[25] 《汉上易传》卷五。朱震,南北宋之交人。《汉上易传》“起政和丙申,终绍兴甲寅,凡十八年而成其说”。故此材料系于南宋。
[26] 南宋释印肃乾道四年作《同轮歌》云:“应机互换不空同,任运随时转此公。岂用千寻麻索拽,指端轻拨满寰中。活泼泼,耀玲珑,相继联绵不断穷。谁识那边关捩子,闲摇取笑各西东。能应也资慵,无求不得此轮中。坠石此时犹拙计,力多功浅众难供。斯用寡,意丰浓,八万尘劳一点融。饥渴永销从此脱,儿孙代代得昌隆。不费力,实从容,超彼迷流摝井中。莫令绳断沉泥底,手脚茫然杳绝踪。谩道同轮歌表里,到来观者莫儱侗。知道本来无可说,屈伸俯仰示宗风。”从“岂用千寻麻索拽,指端轻拨满寰中”、“相继联绵不断穷”、“ 无求不得此轮中”、“不费力,实从容,超彼迷流摝井中”等诗句看,似乎也是描述井轮的。
[27] 石汝砺,北宋英州名儒,未仕,与王安石大致同时。
[28] 在佛教经典中,又有关于“汲水轮”的记载。如义净译《根本大说一切有部得迦卷第九》说:“时诸苾刍(引者按:即比丘,指出家入道、受具足戒之男子)随路行时水极难得,至汲水轮所欲取其水,心疑不净,因此阙事极生疲苦。方入寺中,时诸苾刍以缘白佛,佛言:可取其水。”(《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5册)宝臣述《注大乘入楞伽经》卷第三:“无始虚伪习气为因诸有趣中流转不息,如汲水轮。”(《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9册)“汲水轮”不可能指翻车,也不大可能指筒车。有筒车就有溪流,就不可能出现“随路行时水极难得”的情况。而且既有溪流,可以直接取水,何必筒车“转手”?所以,我认为“汲水轮”就是汲井轮。
[29] 照片采自孙勇著《我在毛主席身边十七年》。照片中间的人系作者孙勇。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载《中国农史》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