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连伟,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北京,100083。
【项目基金】本文系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科振兴专项计划(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项目编号:RW2011-18。
《史记·货殖列传》中的“计然”是人名还是书名,由于对《史记》及其相关文献的解读不同,学术界形成了几种不同的观点。钱穆先生曾据《意林》所引《范子》断定“计然”为书名,由于他将“名文子”误抄为“字文子”,致使有些论断失据。笔者在研读前人成果和考证相关史料的基础上,认为“计然”是人名,出自《范蠡》书。
一
《史记·货殖列传》说:“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又说:“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56、3257页)围绕此处“计然”是人名还是书名,古今学者多有争论。
第一种观点,“计然”是书名,为范蠡所作。洪迈《容斋续笔》云:“蔡谟曰:‘计然’者,范蠡所著书篇名耳,非人也。谓之计然者,所计而然也。群书所称勾践之贤佐,种、蠡为首,岂复闻有姓计名然者乎?若有此人,越但用其半策,便以至霸,是功重于范蠡,而书籍不见其名,史迁不述其传乎?”(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04页)蔡谟为晋人,著有《蔡谟集》,《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等有著录。蔡谟的上述言论可能出自《蔡谟集》,但此书今已佚。按照蔡谟的说法,“计然”只能是范蠡所著书名,而不会是人名。因为“计然”如此重要的历史人物,如果真实存在,不会不见于经籍记载,《史记》也不会无其传。近人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4页)、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简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页)等皆赞同蔡谟的观点,并做了进一步考证。
第二种观点,“计然”是人名,为范蠡之师。《史记集解》徐广曰:“计然者,范蠡之师也,名研,故谚曰‘研、桑心笄’。”裴驷又引《范子》曰:“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其先晋国亡公子也。尝南游于越,范蠡师事之。”司马贞《史记索隐》亦说:“计然,韦昭云范蠡师也。蔡谟云蠡所著书名‘计然’,盖非也。徐广亦以为范蠡之师,名研,所谓‘研、桑心计’也。《范子》曰:‘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其先晋之公子。南游越,范蠡事之。’《吴越春秋》谓之‘计倪’。《汉书·古今人表》计然列在第四,则‘倪,之与‘研’是一人,声相近而相乱耳。”(《史记》,第3256、3257页)今人史若民、孙开泰等先生认为,计然是人名,为晋国思想家辛文子(孙开泰:《计然是人名还是书名》,《管子学刊》2005年第2期)。
第三种观点,计然是人名,即文子,为老子弟子。北魏李暹作《文子注》,认为计然为《文子》作者。《汉书·艺文志》载《文子》九篇,并且说:“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9页)《论衡·自然篇》也说:“以孔子为君,颜渊为臣,尚不能谴告,况以老子为君,文子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83页)孔子、颜渊与老子、文子并列,而颜渊为孔子弟子,以此推断文子亦应为老子弟子。如果此说成立,文子是老子弟子,而计然就是文子,又为范蠡师,那么范蠡思想显然以老子为宗了。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7—315页)、饶恒久(《范蠡与文子之师承关系考论》,《宁夏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等先生支持这种观点。
第四种观点,“计然”为人名,即文种。既然《史记》以前没有计然的历史记载,而计然在越国的争霸战争中地位又是如此重要,“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查史书记载,越王勾践灭吴立下显赫功绩的莫过于文种、范蠡,因此有人认为这里的计然就是文种。清人江瑔在《读子卮言》中说:“惟吾乡徐信符(名绍棨,番禺人)夙致力于百氏之学而能窥其奥,亦曾疑文子即文种……欲合文种、计然为一人。”(江瑔:《读子卮言》卷二,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27页)首先,二人思想有相通之处。《国语·越语上》载文种之言:“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67页)《史记·货殖列传》计然则说:“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史记》,第3256 页)其次,《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曾对文种说“子教寡人伐吴七术”,《货殖列传》范蠡称“计然之策七”,“七策”与“七术”数目相同,这正说明文种就是计然(郑克中:《计然为文种辨》,《东岳论丛》1997年第3期)。
第三和第四种观点都是在第二种说法基础上的进一步考证,虽然在“计然”究竟是谁的问题上存在分歧,但都认为“计然”是人名。因此,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弄清楚“计然”是人名还是书名。
二
“计然”作为历史人物,见诸于《史记》以后的文献记载。《汉书·古今人表》、《范子》之书皆存有“计然”其人,《越绝书》有“计倪”,《吴越春秋》有计研。《越绝书·计倪内经》所载计倪言论与《货殖列传》所载计然言论多有重合。可以肯定,《越绝书》之计倪,即《货殖列传》之计然。《吴越春秋》之计研,徐广以为“研”乃计然之名,可知计然又称计研,计然、计研是一人,其思想亦与《货殖列传》计然思想相合。《浙江通志》有计筹山、计然冢、计然村,都是以计然为人名而立。但是,《越绝书》、《吴越春秋》等书晚出,其可信性受到质疑。
徐广、裴骃、司马贞等人肯定计然其人存在,又称计然为范蠡之师,主要依据是《范子》书。《汉书·艺文志》有《范蠡》二篇,但没有《范子》书著录。《旧唐书·经籍志》:“《范子问计然》十五卷。注:范蠡问,计然答。”(《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043页)《新唐书·艺文志》:“《范子计然》十五卷。注:范蠡问,计然答。”(《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37页)或许这里的《范子问计然》、《范子计然》就是《范子》书,但二者卷数不同。宋代高似孙《子略》仍称《范子》十二卷,而《范子计然》为十五卷,或宋代犹存《范子》一书。严可均、马国翰、鲁迅均有《范子》或《范子计然》辑佚,但其内容出自《越绝书》、《吴越春秋》等。就现在史料来看,唐代马总《意林·范子》记载有“《范子》十二卷”,并抄录了有关计然其人的内容,是今人研究计然的主要史料。
《意林》卷一著录《范子》十二卷:
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名文子,其先晋国之公子也。为人有内无外,形状似不及人,少而明,学阴阳,见微而知著,其行浩浩,其志沉沉,不肯自显,诸侯阴所利者七国。天下莫知,故称曰“计然”。时遨游海泽,号曰“渔夫”。范蠡请见越王,计然曰:“越王为人鸟啄,不可同利也。”(马总:《意林》卷一,四库备要本,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7页)
《意林》所引,同《史记集解》、《太平御览》、《容斋续笔》诸书比较,略有不同。今辑本《范子计然》书引作“计然传”,对此有校勘。
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中,著有《计然乃范蠡著书篇名非人名考》,抄录了此段话,并逐条批驳,断定“计然”是范蠡所著书名,而非人名。
但仔细核校后发现,他所抄录的并非《意林·范子》原文,而是根据洪迈《容斋续笔》转录。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六:
予按唐贞元中,马总所述《意林》一书,抄类诸子百余家,有《范子》十二卷,云:“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字文子,其先晋国之公子也,为人有内无外,状貌似不及人,少而明,学阴阳,见微知著,其志沉沉,不肯自显,天下莫知,故称曰‘计然’。时邀游海泽,号曰‘渔父’。范蠡请其见越王,计然曰:‘越王为人鸟喙,不可与同利也。,”(《容斋随笔》,第405页)
洪迈所引《意林》“范子十二卷”,与今本《意林》原文所引有几处明显不同,如其中一处“名文子”作“字文子”,一处“汎汎”作“沉沉”。在这两点上,钱穆先生同于《容斋续笔》,而与《意林》不同。由此可知,钱穆先生在引用《意林》时,并未核对《意林》原文,仅是据《容斋续笔》抄录。然而,其中的“字文子”又是钱穆先生否定《范子》所载计然这一历史人物存在的重要依据。
他有两条重要的论断:
其一:“古书记人姓名而失其字者有之,此独举其姓字而遗其名。既范蠡师计然,弟子述其师,不当如是。”
其二:“古人取字,率以单字,如颜回字渊是也。或别以伯仲,如冉耕称伯牛是也。或美以子称,如闵损称子骞是也。从无字曰某子者。今计然,其字曰文子,非例也。古之称子,或从姓,如大夫文种称文子(见《豪士赋序》,《抱朴子·知止》),则计然当姓文,不得曰姓辛。或因名,如田文称文子,则计然应名文,不得曰字文子。或为谥,如季文子、公叔文子、范文子,而计然非大夫,无官职。其人为范蠡师,蠡顾不辨其姓字至此乎?”(《先秦诸子系年》,第104页)
钱穆先生认为,计然字文子,在古人称谓上找不到例证。古人称“子”都加在姓前或名前,如果计然称“文子”,他应该姓文或名文,而不应该字文子。因此,“字文子”与古人名字称谓不合,《意林》所载不可信。但是,钱穆先生的上述推论是据《容斋续笔》所引《意林》进行的,未核对《意林》原文,如果采用《意林》原文“名文子”的记述,钱先生的两条驳难,可以涣然冰释。
另外,钱穆先生也未校核《史记索隐》、《史记集解》所引《范子》。今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三家注中,《史记集解》、《史记索隐》均称计然名“研”,裴駰引《范子》作“字文子”,而司马贞引《范子》作“字文”。如果以《史记索隐》所说,计然姓辛,名研,字文,亦与古人称谓相合。
三
笔者认为,“计然”是人名,非书名。考证“计然”是书名还是人名,追本溯源,皆本于《史记·货殖列传》。《史记·货殖列传》说:
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史记》,第3256页)
司马迁《史记》引用先秦诸子言论,对诸子其人与其书多不加区分。《史记·货殖列传》开篇说:“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史记》,第3253 页)此老子之言与今本《老子》第八十章内容基本相同。又《史记·管晏列传》说:“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史记》,第2132页)此处管仲言论,亦出自今本《管子·牧民》。因此,根据司马迁引述《老子》、《管子》等书的情况来看,如果“计然”为书名,记述的是范蠡思想,应该作“范蠡曰”或“范子曰”,而不会另作“计然曰”。
“计然”若为人名,为什么《史记》对其事迹缺乏明确记载呢?以往学者在探讨“计然”是书名还是人名时,虽然都涉及到计然和范蠡的关系,但并没有对《史记·货殖列传》中两处提到“计然”的地方进行深究。仔细阅读《货殖列传》,会发现文中两处提到“计然”都和“范蠡”联系在一起。第一处:“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第二处:“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
为什么《货殖列传》两处提到“计然”都和范蠡联系在一起?合理的解释是,计然之事迹及其思想是由范蠡或其后学记述而流传下来。其原因有二:一是《意林》引《范子》说计然“不肯自显,天下莫知”,所以在《史记》中未见其传,亦不见重用于越王勾践,后人由于范蠡才知道计然其人的存在。二是《货殖列传》记载范蠡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而范蠡又用其经商致富,这说明范蠡不仅熟悉计然思想,并且运用于实践。太史公正是由范蠡或其后学传颂而记载了计然之言,所以在《货殖列传》中范蠡、计然才会同时出现。
钱穆先生认为“计然”是书名,它保存于《范蠡》二篇中,这很难说得通。若为书名,独立成篇,史书自然会单独记载,怎么会混入《范蠡》书中呢?只有把“计然”看做“人名”,他的思想才可能保存于《范蠡》二篇中。
《汉书·艺文志》“兵家类”云:“《范蠡》二篇。越王勾践臣也。”(《汉书》,第1757页)顾实说:“唐人注书引《范蠡兵法》,则唐世犹未亡也。(注:非《意林·范子》)”(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页)顾实先生认为《范蠡》二篇非《范子》,此代表了很多学者的看法。但这里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范蠡》二篇”上。古书常有分合,此两篇或即两书,一篇之内容见于今《国语·越语下》,为范蠡与越王勾践的问答;一篇内容见于后世之《范子》,为范蠡与计然的问答。如《汉书·艺文志》云:“《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汉书》,第1730页)今本《鹃冠子》则分为上、中、下三卷,共十九篇。过去怀疑《鹗冠子》是伪书,但自从马王堆帛书出土以后,证明《鹖冠子》可能并非伪书(李学勤:《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江汉考古》1983年第2期)。
《范子》出自“《范蠡》二篇”中的一篇,后人增益为十二卷或十五卷,单列成书,名为《范子》,或名为《范子计然》,其形式则如《唐志》所言“范蠡问,计然答”,这也是《货殖列传》范蠡、计然并提的原因。《汉书·古今人表》列计然为第四等,亦是参考了《范子》书,只不过是以“《范蠡》二篇”的形式出现。
通过以上求证,笔者以为“计然”为人名,出自“《范蠡》二篇”中的一篇,司马迁抄录其中的计然之言,故称“计然曰”。此篇后来有所增益,单列成书,名为《范子》或《范子计然》,是计然和范蠡的问答体。
来源:《史学月刊》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