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商业广告民俗主要有两种形态,一是以色彩、造型等视觉标识播布信息的招幌,一是通过有声语言和器乐音响招徕顾客的市声。根据经营方式和商品特点,或采用前者,或采用后者,或两者兼用。
招徕市声,源远流长,透过这独具风采韵味的漫长乐章,可使人置身于充满乡土情思而别有洞天的风俗画长卷之中,获得一种天籁境趣的享受。
一、叫卖吆喝
最原始的叫卖吆喝是个什么样情景,尽管凭现实生活经验可以想见得到,但却缺乏实证和文字记载。《诗·卫风·氓》描述了“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以物易物的原始贸易活动,然未言及理应伴存的招徕推销性质的叫卖吆喝之声。《韩非子·难势》“自相矛盾”中,市上兼卖矛盾者一边展示所售实物,一边反复向人夸耀的“吾盾之坚,莫能陷也”和“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当是有关叫卖招徕市声的较早文字描述。
史学研究认为,中国大约于夏朝时,开始出现农工商业的社会分工;至春秋时期,商业已有行商坐贾之分;隋末唐初,则形成工商诸业行会组织。然而,有关商业招徕叫卖吆喝市声的记述文献,却显见于宋季。但宋代对于这种市声的关注,并非在于其作为商业活动,倒是着眼于它的韵味,它的音乐艺术性,名之为“吟叫”。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嘉(1056—1063)末,仁宗上仙。自帝即位,至是殆五十年天下稔于丰乐,不意邦国凶变之事,而英宗谅阴不言,能昭其功。然四海方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至和(1054—1056)、嘉之间,叫紫苏丸洎乐工杜人经十叫子始也。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叫也。”视叫卖吆喝之声为吟叫,已见赏其声韵之悦,不无化俗为雅的意趣。
南宋诗人范成大有数首就市井叫卖之声悲悯贫民凄苦之作,如《夜坐有感》:“静夜家家闭户眠,满城风雨骤寒天。号呼卖卜谁家子,想欠明朝籴米钱。”又如《雪中闻墙外鬻鱼菜者求售之声甚苦有感三绝》之三:“啼号开斗抵千金,冻雀饥鸦共一音。劳汝以生令至此,悠悠大块亦何心。”但在一般看来,各种叫卖吆喝均属市肆天籁之声,是都市生活的一道风景线。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记述北宋京师汴梁“天晓诸人入市”情形中,有“瓠羹店门首坐一小儿,叫饶骨头”,“更有御街州桥至南内前,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至南宋都城临安时,市肆吟叫情景一如旧京风俗。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多处记述当时都城吟叫宣唤市声:
及诸行铺席,皆往都处,侵晨行贩。和宁门红杈子前买卖细色异品菜蔬,诸般嗄饭,及酒醋时新果子,进纳海鲜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孝仁坊口,水晶红白烧酒,曾经·宣·唤,其味香软,入口便消。(天晓诸人出市)
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窠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腊象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扑卖。及买卖品物最多,不能尽述。……又沿街·叫·卖小儿诸般食件,麻糖、锤子糖……跳山婆、粟茅、蜜屈律等物,并于小街后巷·叫·卖。(诸色杂货)
凡此,诸色宣唤叫卖,皆同范成大诗所记相合。而且,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长卷中,亦对一时市肆叫卖情景有所描绘。如画卷的中段,城厢外十字路口的一家车辆作坊附近街心,一人左手擎笼屉或食盒之类器物,右手执“行几”,正在张口叫卖。尽管未闻其吟叫之声,其情景则清晰可辨。
俗语说,卖什么吆喝什么。明末王季重《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所录市肆叫卖饮食的“邀诃”(即吆喝),直观、生动地展示了叫卖者的商业心理特点,其书记载:“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当然,因经营内容及乡土习俗而异,吟叫吆喝不拘一格。明代浮白主人《笑林》中的一则笑话所表现的收旧货者的吆喝,即为另种情形:“有戴破帽破网者,途中见人呼‘破帽子换铜钱’,急取帽袖之;再呼‘破网巾换铜钱’,复急脱网巾袖之;又呼‘乱头发换引钱’,乃大怒曰:‘你这人无礼,忒寻得我要紧。’”其完整而有节奏的吆喝,显然是“破帽子换铜钱——破网巾换铜钱——乱头发换引钱……”
有清以来,有关记载各种叫卖吆喝市声的文献多了起来,既有文字的,也有绘画的。而且,一如宋季“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清季有关叫卖吆喝的文献,亦以北京居主。《贸易》为“汉严卯斋笔录”清末写本,主要记述北京市井行商坐贾的各种叫卖吆喝市声及器乐市声,其序称:“凡做小本经计(纪),以吆喝为先,具是分出腔调,有高有低,有音有韵,犹如唱曲腔调一般。此系京城内外大小贸易吆喝,不比外省吆喝,字眼要斟酌、要真着……又有在铺内吆喝卖的,有在大街小巷敲动响器的,也有不言语做买卖的,不得一样”云云。以京城为代表的都市叫卖吆喝,每每采入载录风土民俗的文字。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寻根33□冰胡儿。”又:“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上河。’”再如兰陵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中一首咏道:“叫卖出奇声彻霄,街头客店任逍遥。胡梳坠什捎家走,十个铜元拣样挑。”并有注云:“有一提包卖胡梳零件者,声音极高,几入云际,店门一唤,旅客尽惊。且其唤卖数句,确有腔板,此词末二句,即其口中叫卖语也。可谓奇绝,可谓特别。”清光绪年间闲园鞠农(蔡省吾)所辑《燕市货声》(一作《一岁货声》),可谓旧京诸行商业市声的集大成者。是书除12个月外,另有除夕、通年、不时、商贩、工艺、铺肆6辑,都18辑,采录的是咸丰、同治以来至光绪丙午(1906)50余年间京都市声。其自序认为,辑录这些“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的市肆天籁之声,具有启迪世人的意义,“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君子”。近人周作人《夜读抄〈一岁货声〉》的感慨,似亦恰同该序所言相呼应:“我读这本小书,深深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无独有偶,作家张恨水40年代中旅居当时北平时,亦注意这里的叫卖吆喝市声,如其记“禁夜市声”的《白话摸鱼儿》词后半阕写道:“谁吆唤?隔条胡同正蹿,长声拖得难贯。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软。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叮缓。应声可玩,道萝卜赛梨。央求买,允许辣来换。”声声入耳,画在其间。
二、韵语说唱
原始的叫卖吆喝,并非音乐,但不失音乐色彩。《淮南子·道应训》认为“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亦即后来鲁迅《门外文谈》所谓的“杭育杭育派”作品。就此意义而言,富有音乐色彩的叫卖吆喝市声,亦可谓一种源于商业活动的艺术。《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之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叫卖吆喝的音乐色彩,则是如此“人心之感于物”的结果,乃至于逐渐音乐化,逐渐形成了韵语说唱以及器乐音响两种商业招徕市声。
今存中国古代韵语说唱市声语料,大都较晚。不过,从宋代有关文献的记述和当时采选市肆叫卖的吟叫之声而创制曲牌,并形成一种吟叫艺术而有专门艺人行当,仍清晰可见其源流轨迹。除前所援引过的《事物纪原》之外,又有《梦粱录》等如下记载:
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梦粱录》卷二十《妓乐》)
绍兴间,用鼓乐吹梅花酒曲,用旋杓如酒肆间,正是论角,如京师量卖。茶楼
多有都人子弟占此会聚,习学乐器,或·唱·叫之类,谓之佳牌儿。(《都城纪胜·茶坊》)
叫声,自京师起撰,因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调而成也。若加以嘌唱为引子,次用四句就入者,谓之下影带。无影带者,名散叫。若不上鼓面,只敲盏者,谓之打拍。(《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调而成”者,即当时市肆之韵语说唱形式的招徕市声——歌叫。至于瓦舍勾栏妓乐中的“因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调而成”的叫果子、叫紫苏丸及十叫子之类,则是说唱艺人摹仿市肆歌叫之声而形成的一种民间艺术。
藉韵语说唱市声制为词牌、曲牌,丰富了词曲样式,也显示着这一传统商业广告艺术的艺术性的招徕功能。其中比较典型者,如《货郎儿》、《卖花声》之类。元无名氏《货郎旦》剧第四折:“我这里无乐人,只有姊妹两个,会说唱《货郎儿》。”又据清翟灏《通俗编·艺术》载:“《九宫谱》曲调有《货郎儿正宫》,与《仙吕》出入。又《转调货郎儿》,与《南宫》出入。”可见曾有多种《货郎儿》曲牌流行。世传《卖花声》词牌,亦非一种。一是本《浪淘沙》,传系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名
之为“卖花声”(但未见于今存清照集);一是本《谢池春》。清李良年《词坛纪事》云:“世俗以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杭城园丁以名花荷担叫鬻,音中律吕。”可知
其得“卖花声”名之由来。至于《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回仪卫》所记,更为切近:“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歌叫唱卖,在宋季市井已蔚成风气。甚至,当时以商品为诱饵赌掷财物的博戏“关扑”,亦如此歌叫招徕顾客。《东京梦华录》卷六《正月》:“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梦粱录》卷十三《夜市》所记还有“洪进唱曲卖糖”之类,亦可见其市井招徕风习之一斑。而且,即或南宋临安禁中节日之际,亦将说唱市声视为点缀升平的一种娱乐。《武林旧事》卷二《元夕》载,其时“京尹预择华洁及善歌叫者谨伺于外”,一当“取旨,宣唤市井舞队及市食盘架”进奉时,则“歌呼竟入”,“既经进御,妃嫔内人而下,亦争买之”,商贩“皆数倍得值,金珠磊落,有一夕至富者”。
有关韵语说唱招徕市声语料,主要是清代以来文献所录。郑振铎先生从清乾隆年间抄本《仙庄会弹词》中,曾发现了苏州商人卖年画的大段说唱招徕之辞,如:“打开画箱,献过两张,水墨丹青老渔翁,老渔翁朵哈哈笑,赤脚蓬头戴笠帽,手里拿之大白条,鳞眼勿动还为跳。笔法玲珑手段高,苏杭城里算头挑,扬州城里算好老。只卖八个钱,两张只卖十六钱。献过里朵两张,还有里朵两张,《西游记》里个前后本,王差班里个大戏文……”从年画的主题、内容、质量,直唱到价格和劝买。在旧抄本《三百六十行》中,有段说唱则是介绍年画《杨家将》故事梗概的:“捣过两张再两张,前后正本《杨家将》,爹儿八个保君皇。杨大郎,去代王,二郎、三郎死番邦。杨五郎,五台出家做和尚。老令公,李陵碑撞死见阎君,杨六郎告御状,七郎绑拉桅杆头上,乱箭射死见阎王。全亏八大王准了状,除奸党,潘洪杀死见阎王,镇守三关杨六郎。”至于清末北京画棚的说唱之辞,《燕市货声·腊月》所记,又是一番情景:“买的买来捎的捎,都是好纸好原料!东一张,西一张,贴在屋里亮堂堂!臭虫他一见心欢喜,今年盖下了过年的房。”劝买辞中夹杂着幽默打诨。《燕市华声·铺肆》所录粥铺说唱之辞,似比卖年画之辞更富招徕情趣:“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锅炒(炸)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扔在锅里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卖调料摊贩的说唱,至今在许多地方仍可见到。这类唱卖套辞,从调料种类、用途、特点、劝买之类,乃至历史掌故、民间故事、人生道理、日常生活知识,尽在其中,长者多达四五百句,历代口耳相传。例如在安徽淮北淝河流域流传已久的《八大咪叫卖歌》,长达近500句,而且是二人对唱形式,其开篇唱辞是:“吸过烟来喝罢茶,以前干啥还干啥,小磨推来碾子挨,俺把材料配起来。八大咪,九大香,漂江过海大茴香,有肉桂和凉姜,砂仁豆蔻都放上。还有花椒和草果,云南的胡椒再配上。要买材料要包全,到家做菜不觉难。少吸烟来少喝酒,买包材料往家走。大的喜,小的夸,老婆子夸你会当家。……买的买来捎的捎,买的没有捎的多,当家人会买当家货,浪荡人只会讲吃喝……想买材料往前站,离得远了难看见。要买材料定包全,买回家里好过年。”如此一路唱去,边唱边卖,嘴里手上一齐忙活。
三、器乐音响
中国古乐器,向有吹、打、弹、拉四大类。这四大类乐器,是构成传统商业器乐音响广告的基础。器乐音响不仅可以同叫卖吆喝、说唱相配合,还可以作为“代声”单独使用。尤其是对于受民俗禁忌等社会因素制约而不宜口头招徕顾客的行当,如旧时的理发、游方行医、修脚、劁猪等,约定俗成的特定器乐音响更是必要的招徕广告媒介。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二载:“太祖庙讳匡胤,语讹近番印,故今世卖香印者,不敢斥呼,鸣锣而已。”
《诗·周颂·有瞽》:“既备乃奏,箫管备举。”东汉郑玄笺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饧者所吹也。”唐孔颖达亦疏云:“其时卖饧之人,吹箫以自表也。”凡此,说明东汉时卖饴糖(即饧)者以吹箫作为招徕生意的器乐广告。这是迄今文献所见最早而且流行亦十分久远的器乐音响市声。宋代汤恢《倦寻芳》词中写道:“饧箫吹暖,蜡烛分烟,春思无限。”元人吴莱《严陵应仲章自杭寄书至赋此答之》诗亦云:“花浓携酒,柳霁卖饧箫。”至清,范来宗《锣鼓》诗中,仍有“取次春风催劈柳,卖饧时近又吹箫”之句。龚自珍《冬月小病寄家书作》:“饧箫咽穷卷,沈沈止复吹。”又孔尚任《桃花扇·访翠》亦写道:“扫墓家家柳,吹饧处处箫。”至民初,卖糖小贩所吹芦叶喇叭,仍属古代饧箫遗风。
近人齐如山《故都市乐图考》,1933年出版,记述北京市贩招徕响器40余种,并逐一绘有插图。自序称:“余曾将北平小贩,何时售何物,由元旦起,至除夕止,依时归纳,辑成一书,名曰《北平货声》……系关于人声叫卖者,其有恐嗓音不足,不能达深院之听者,则利用一种乐器,以作代表,统名之曰唤头,此图所绘者是也。久居北京者,一听其声,便知其所售之物,盖习惯也。其所用乐器,在八音中,以金革为多,取其声宏,能达远听;竹木次之,丝最少;匏土石三种几不见,因此等物器,出声不宏大也。吾故特将寻根35□瓦盆、水瓢、琉璃喇叭三种绘入,以实八音之名,识者定必笑其牵强多事矣。”齐氏将器乐音响招徕统谓“唤头”未必确切,那是剃头匠所用招徕顾客的镊钗的约定俗成的专称。相反,其将盆、瓢和喇叭绘入倒并非“牵强多事”,因为其确属一些行业的招徕响器。
早在清道光间佚名氏的《韵鹤轩杂著》已注意到市井招徕器乐民俗,是书卷上写道:“百工杂技,荷担上街,每持器作声,各有记号。修脚者所摇折叠登,曰‘对君坐’;剃头担所持响铁,曰‘唤头’;医家所摇铜铁圈,曰‘虎撑’;星家所敲小铜锣,曰‘报君知’;磨镜者所持铁片,曰‘惊闺’;锡匠所持铁器,曰‘闹街’;卖油者所鸣小锣,曰‘厨房晓’;卖食者所敲小木梆,曰‘击馋’;卖闺房杂货者所摇,曰‘唤娇娘’;卖耍货者所持,曰‘引孩儿’。”所述10种,其名皆因被招徕的顾客对象而取,亦俗亦雅,别有意趣。此间,江苏吴县籍诸生石渠(字梅孙,1803-约1873)的《葵青居诗录》中,亦有一组吟咏市井招徕乐器的诗,总题为《街头谋食诸名色每持一器以声之,择其雅驯可入歌谣者各系一诗凡八首》,堪与《韵鹤轩杂著》记述互相参证,史料稀见而又独具雅俗之趣,且移录如次。
引孩儿(卖糖者所击小锣)
庭阶个个乐含饴,放学归来逐队嬉。
底事红鞋快奔去,门前为有引孩儿。
唤娇娘(卖闺中杂物持以摇者)
绿窗检点女儿箱,彩线断绒针断。
绣罢鸳鸯方却坐,慢声远远唤娇娘。
催饥(状似小木梆,卖点心者所击)
乱如寒柝中宵击,静似木鱼朝课时。
才是午牌人饱饭,一肩熟食又催饥。
厨房晓(似铜钲而薄且小,卖麻油者所击)
提壶小滴清香绕,疏菜盘中未应少。
肉食朱门正击肥,人来曾否厨房晓。
虎撑(外圆中空,范铁为之。相传孙真人遗制,以撑虎口探手于喉出刺骨者)
一幅白帘标姓名,一围圆相摇且行。
活人那有好身手,毒口偏能为虎撑。
报君知(状若厨房晓,盲者敲为之算命)
未能弹唱作盲词,比是三弦手自持。
闻说君家要推命,声声先与报君知。
惊闺(磨镜、磨剪刀者,叠铜片四五戛以作声)
岂缘明镜影全迷,岂为剪刀慵取携。
夫婿将归衣未办,暮寒那得不惊闺。
对君坐(行则摇,坐则止,修脚者所持器)
足趼难行行若跛,谋生贱业到来夥。
手持寸铁尔何人,一座公然对君坐。
个中,与《韵鹤轩杂著》所述,略有差异,当是各地市井习俗之别使然。应指出的是,上述诸般招徕响器,有些不惟流行于清季,乃早已有之,而且有的也不限于一种行当使用,或器物形制、来历说法不一。就此,略为考释几例:
惊闺,《韵鹤轩杂著》记为磨镜匠“所持铁片”,石渠诗题注为磨镜或磨剪刀所持“叠铜片”,而早在宋代此俗已然,系磨镜匠持以作为招徕乐器的数片铁板。其证为清厉荃《事物异名录·杂具)及西《谈徵·物部》同引宋人周密《齐东野语》之说:“用铁数片,长五寸许,阔二寸五分,如拍板样,磨镜匠手持作声,使闺阁知之,曰惊闺。”所言形制亦同齐如山《故都市乐图考》所绘磨刀剪者的响器“铁拍板”相合。齐氏考云:“此系磨剪、磨刀卖艺人所用之唤头,俗名挂连,即古之铁板,又名铁拍板。”他据《唐书·礼乐志》得知,“高倡伎乐器中,有铁板之名”。继又考:“宋陈《乐书》中亦引证之,所绘之图,与此极合。……吾乡制笤之手艺人,亦用。”清佚名《燕市负贩琐记·磨剪子磨刀》所说“有打铁链者”,其“铁链”即此,亦即《燕市货市·工艺·磨剪子》所云“早年代洗铜镜,有携一串铁片行敲者”。综此可知,“惊闺”即“铁拍板”,源于唐代用以伴奏节拍的乐器铁板,先是宋代磨镜匠用为招徕之响器,清末改铜镜为玻璃水银镜后磨刀剪匠则沿用下来,间或有以铜板代铁板者。
明人《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中亦曾写及“惊闺”:“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这里说的“一路摇着”“玲珑”的“惊闺”,亦即《韵鹤轩杂著》及石渠诗所说的“唤娇娘”,是零售闺中杂物的货郎所用的货郎鼓,或货郎所用另种名为“鼓”实非鼓,而是一种源自古乐器云锣加以改制的手摇响器,《故都市乐图考》径名之为“云锣”并说“俗名铃子”。货郎鼓或其云锣均非以手敲作响,而是由固定于其四周的端部系成疙瘩的短索径摇动“玲珑”出音响。至于清西《谈徵·物部》引《事物绀珠》所说“如小钲而厚,手提击,今卖花线者用之”的“惊绣”,系专售女工用品商贩所用响器,不属此例。
旧时星命业的招徕响器“报君知”,通常是指其手提的小锣。除上述外,《谈徵·物部》亦引《事物绀珠》云:“圆铜片,手提击,今之算命者用之。”对此,明人《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亦有言及:“[暖雪]忽听得街上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又《初刻拍案惊奇》卷六:“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均如此。此外,也有用鼓、三弦或竹板的,其所敲竹板亦名“报君知”。《故都市乐图考》说:“此器之来源,则不可考。或云此系该卖卜者,平日读书所用腕枕镇纸,故每于卜卦时,翻阅书籍,仍用此镇压之。”考其作为招徕响器之由,当于名为“惊闺”的铁拍板同源,出自唐玄宗时教坊散乐所用拍板。
剃头匠的响器“唤头”,顾名思义,就是宣唤人们来理发。旧时北京城剃头行业中传说,清初时剃头匠的工具均为官府发给,不准私制,唤头一响,百姓都要出来请剃,否则视为抗旨之罪。本世纪30年代一本英文版《京都叫卖图》说:“唤头起源于何时已无据可考,有人说它曾是剃头匠用的一把刀,也有人说它来源于剃头的拔头发所用的小镊子,看上去它更像是后一种。”其实,唤头原型本为理发用以拔除须发的镊子。《谈徵·物部》引《事物原始》所释甚是:“(唤头)镊钳也,以铁为之,用以拔须发者,今剃头者手持之作声,名曰唤头。”以镊拔发,古来已然。《古文范》卷七所录晋左思《白发赋》云:“星星白发,生于鬓垂,……将拔将镊,好爵是縻。”《南史·齐郁林王纪》:“高帝笑谓左右曰:‘岂有为人作曾祖而拔白发乎?’即掷镜、镊。”故理发匠人又称“镊工”。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中:“京下忽阙见钱,市间颇皇皇。忽一日,秦会呼之一镊工栉发,以五千当二钱犒之。”洪迈《夷坚乙志》有篇题《成都镊工》。《永乐大典》所录旧理发业经典《净发须知》三卷所载,至为确切。如卷上载,净发处士(即理发匠)“肩搭红巾,艳色照人金闪烁,指弹清镊,响声入耳玉玲珑”。是卷又载其盘道问及“镊子有几般名”,答云:“一名镊子,二名唤头。”可知其“指弹”的“清镊”,亦即“唤头”,至迟于明季已流行其制。《燕市货声·工艺·剃头匠》所说,其“挑担,手执铁唤头,行划之”,一仍明代之行业习俗。
旧市井招徕响器中有两种名为“串铃”的,实同名异事。一是清季北京粘扇子行当的串铃,即《北京民间生活彩图》所绘,“每年立夏之后起,其人膊掼扇柜,上逮一竿,扎系线绳,拴串铁铃,沿街走,步步行之,其铃摇响,令人知其插扇面的来”。又如《燕市货声·五月·粘扇子》所载,“挎小柜,上悬小铃数串,粘一切折纸扇”。与此悬串铃有别的,是游医指摇串铃,即所谓“虎撑子”。这种游医串铃,系两爿翻卷对扣的镯形铁器,中空,内置铁珠,套于食指,摇之作响。《金瓶梅词话》多处写及摇串铃行医卖药,如第十九回:“想着你(蒋竹山)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柯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部田地来!”《老残游记》第一回亦有言及:“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说是曾受异人传授,能治百病……老残就拜他为师,学了几个口诀,从此也就摇个串铃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又《燕市货声·工艺》载,“摇铁串铃,或负药箱,或背布囊,卖各种药”,口上还时或吆喝“食积奶积,大肚痞积,腰疼腿疼,偏脑头疼”。齐如山《故都市乐图考》及日本中岛幸三郎《支那行商人及其乐器》均认为,串铃源出西藏藏传佛教做法事时使用的“引魂铃”。关于串铃名别称“虎撑”的掌故,《京都叫卖图》采集的是汉朝名医华佗以铁环撑虎口摘喉瘤的民间传说,迄今流传较广的则是清石渠诗题注所说的“相传孙真人遗制,以撑虎口探手于喉出刺骨”,孙真人即唐代名医孙思邈。行中人谓串铃为“虎撑”,则使之兼具厌胜趋吉器物的性质;既是中华民族虎崇拜习俗在行业信仰中的表现,亦是医药行业祖师崇拜的反映,为两种崇拜民俗作用于当行招徕响器上的集中合一。
概言之,传统招徕器乐市声形式的源起与流变,主要有四。一是沿用其器,即利用传统乐器音响,如箫、笛、钲、锣等;二是仿制改造,如惊闺、虎撑等;三是替代活用,如冰盏、唤头、虎撑等;四是综合利用,即多种响器合用,或兼以吆喝、说唱招徕。总之,要经约定俗成使之成为具有个性行业标识特点的招徕器乐音响。
1996年12月于雅俗轩
原载《寻根》1997年02期,转自中国社会科学网(201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