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黄河及其支流湟水、隆务河日夜奔腾,形成一个个美丽富饶的河谷,这里是土族同胞生活的家园:民和土族生活在黄河边的三川土族之乡;同仁土族在隆务河谷与藏族一起创造了灿烂的热贡艺术;互助等地土族则主要聚居在湟水以北地区。
土族居住的地区都是多民族共居的地区,从县名就可窥见一斑。互助、民和、同仁等县都是1930年前后建县,据有关资料记载,取县名考虑到这些地区各民族混居的情况,“互助”取“互助友爱”之意,“民和”取“民众和睦”之意,“同仁”取“一视同仁”之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族按方言分为互助、民和、同仁三个片区。土族与其他民族同胞和谐共处,创造了多彩的民族文化。近日,本报记者东赴民和,南下同仁,探访互助,走进黄河、湟水、隆务河边的一系列土族乡村,对土族进行了连续性的考察。
民和土族:甘青边界独特的三川土族文化
黄河水从积石峡内冲出,打着旋儿向东流去,水浪拍击着岸边的鹅卵石。远望对岸,小积石山横亘南天,烟雾弥漫,山顶在伏天仍有残雪。
记者漫步在喇家村南的黄河边,大河这边是官亭镇,属于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对岸是大河家镇,属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的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
官亭盆地是河湟谷地的一个小气候区,气候温和,水量充沛,自然环境非常优越,与汉中和川北有些相似。民和三川的土族同胞就生活在黄河北岸官亭盆地的台地上,大约有4万人,因为有三条小河自北而南注入黄河,所以这里叫做三川地区,近年来以三川土族之乡著称。
回到借宿的喇家村土族老乡喇虎家,记者和家里人聊起家常。喇虎家是一户典型的三川土族民居,木柱高大,空间宽敞亮堂。邻居豆哥说,“木屋住着舒服,我们这里建新房还是喜欢使用木柱建架”。
院子正中有一个大花坛,这是土族民居的灵魂所在。花坛里鲜花怒放,院子里色彩明艳,令人心情愉悦。村子里的花坛多是方形的,听说有的地方是圆形的,原来立有经幡。“盖房子先要考虑花坛,在花坛下埋有宝罐,内装宝贝、经书等东西”,喇虎说,“花坛原来有不少禁忌,比如小孩子不能在花坛上玩,近年来没那么讲究了。”
老奶奶刚刚参加完村里的嘛呢会回来。嘛呢会是三川地区土族的一种民间信仰文化活动,近年来也引起民俗学者的研究兴趣。虽然言语不通,老奶奶还是比划着向记者介绍今天嘛呢会的情况。
第二天,记者来到三川一带的乡镇。乘车在乡间穿行,山间树丛里常常看到白塔、经幡。土族是一个信仰藏传佛教的民族,在三川地区有一系列寺庙,铧尖寺、文家寺、朱家寺、喇家寺都各有特色,沿黄河一线排开。
三川土族还普遍信仰二郎神,而这种信仰既有土族本身的文化传统来源,又受到汉族和藏族信仰文化的深刻影响,表现出这一多民族共居地带宗教信仰的复杂状态。三川的二郎神主庙位于中川乡。走进庙门,记者发现,主持寺庙事务的是一个藏传佛教僧侣。此人叫土丹多吉,来自附近的朱家寺,他为记者打开殿门。走进大殿,二郎神塑像是藏族格萨尔王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二郎神额头上并没有第三只眼这个最为重要的外貌特征。墙上的壁画内容也完全是格萨尔神话。土丹多吉告诉记者,在这里有两尊二郎神像,另一尊抬到三川各乡镇参加“游神”活动去了。
二郎神在三川又称“河州帝帝”,据文献记载,民国时代三川还曾从河州(今临夏)请来神像,当时也还应当是具有第三只眼的道教二郎神信仰,到今天则已经完全转换为格萨尔的形象,反映了信仰文化的变迁。而按照土族学者、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吕建福的观点,“河州帝帝”的原型是葬于河州的吐谷浑王,后来才与二郎神信仰混合。
二郎神信仰来源很早,起源于四川汉羌交接地带。在宋代,四川灌口二郎神信仰非常盛行。今天在甘青交接地带普遍存在二郎神信仰,又受到藏传佛教和藏族苯教文化的深刻影响。二郎神信仰在这一带呈现出多元的面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由青海下四川的这条历史悠久的文化通道。
记者来到位于官亭镇的三川科技文化中心,这里是三川土族文化的陈列馆和研究室。土族学者邓西银是青海民和刺绣协会副会长,他取出钥匙,打开三川刺绣展室,带记者参观。邓西银介绍说,展室收藏的清末民国时期的三川刺绣,主要使用盘绣技法。各地土族都擅长刺绣,互助土族服饰和刺绣已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仁土族的年都乎堆绣也特别有名,三川土族刺绣的魅力还藏在深闺人不识。
土族学者徐秀福是喇虎的老师,是土族“花儿”研究专家,他告诉记者,三川花儿是河湟花儿家族的一员,又有三川土族独特的风格。说着说着,徐秀福唱起一支三川花儿来,曲调悲伤,情绪低沉。唱罢,徐秀福告诉记者,这是“水红花令”《阿尕们黑峡里受苦着哩》,是民国时期被军阀驱赶到黑峡干苦工的土族老百姓唱的。在三川地区,除了用汉语演唱的“花儿”,还有用当地土语演唱的情歌“库咕茄”(土语,意为葫芦搭架),曲调较为古老,低缓婉转。在记者提议下,徐秀福唱起“库咕茄”,果然与“花儿”不同,在情绪上更为欢快,连一旁的“花儿”高手喇虎也不由跟着低声吟唱起来。
同仁土族:隆务河谷奇特的“同族异语”现象
隆务河是黄河的支流,汉语意为“九条溪流汇成的地方”。同仁县境内的隆务河畔,藏语称为热贡地区,这里以热贡艺术享誉海内外,是隆务河谷的土族、藏族等民族同胞共同创造的。
到达同仁,记者才得知,虽然同仁土族大约只有8万人,却分为吾屯村和年都乎乡两个方言小区:吾屯村土族使用吾屯话,为汉语和藏语混合的一种土语;年都乎乡土族使用保安语,与保安族的语言基本相通。这些现象引起了学术界的浓厚兴趣,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王远新称之为“同族异语”现象,他指出,这反映了土族“族源多元”的复杂状况。记者分别前往吾屯村和年都乎乡进行实地考察。
隆务河流域有一系列的古寨堡,保安古城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座。保安族原来就居住在这里,族名也来源于此,清代中期才从这里全族辗转迁徙到今甘肃省大河家镇一带。当地的藏族朋友索南多杰带着记者来到保安城。走进保安城的关帝庙,殿内的关公泥塑还没有完工,尚未上彩,保持着黄泥本色。二郎神坐在旁边,这里的二郎神额头正中有第三只眼。而两厢墙上则是藏传佛教明王的图像。一位泥塑师傅正坐在殿前石阶上仔细地塑造关公的双手。
记者和师傅攀谈起来,师傅名叫三智,是吾屯上庄的土族,父亲斗尕是国家评选的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三智是斗尕的大儿子,“我父亲唐卡、雕塑都很擅长,我向父亲学习的主要是泥塑。父亲现在就在家里,你去拜访他,他会很高兴”。
告别三智,按照他指点的路线,记者和索南多杰一起来到吾屯上庄。斗尕家里有五六个远方而来的唐卡学徒。斗尕一共教过50多个学生。“我年纪大了,眼神没原来好了,要用放大镜,不过手还没问题。现在,我把我的技艺传给了我的儿子和徒弟们,有的徒弟在当地名气还很大,还有个侄子已经接近我的水平了。对于热贡艺术的前途,我不担心。”斗尕说。
在二楼的画室,斗尕揭开保护唐卡的绢布,为记者逐一介绍他的唐卡作品。形式上,从一般的彩色唐卡到黑唐、金唐、银唐都有;内容上,有一般的世俗内容,也有反映藏传佛教学术谱系的唐卡,还有藏密修持使用的唐卡,斗尕都一一道来。看完唐卡,已是日色偏西,斗尕和小儿子尕藏尼玛一直送记者到村口。夕阳西下,吾屯上寺的宝塔七彩灿烂,一位土族妇女推着婴儿车走过塔前,宛若画中。
索南多杰有亲戚在年都乎乡郭麻日村,他带着记者去走亲戚。来到郭麻日,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寨堡,寨墙保存基本完好,形成一个完整封闭的生活空间。
索南多杰的亲戚家是一个保存较好的古代民居。木门上贴着汉族的门神,钉着新月形的铜牌,还挂着辟邪的树枝,两边是藏语的对联,门额横幅是藏语的吉祥用语。走进院子,可以看到房屋为土木结构,分为两层,占地很小,非常紧凑,没有三川土族民居那么宽敞,也没有美丽的大花坛。家中的媳妇尕玛措告诉记者,她是蒙古族姑娘,来自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会用蒙古语、年都乎土语(保安语)、藏语、汉语交流。这可真是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的现象。
包括郭麻日在内的年都乎乡使用的土语是一种保安语。保安语分为两支,一支是聚居在大河家镇的保安族使用的保安语,他们生活在三川地区的黄河对岸,另一支就是年都乎保安语。保安族学者马世仁、马沛霆告诉记者,他们来这里进行田野调查时非常震惊,因为这里的农民所说的语言和自己的语言几乎完全一致。“听到这里乡下的土族老太太嘴里蹦出和自己语言一样的词句,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表。”马沛霆说。
回到西宁,记者遇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刘魁立,他正要去同仁吾屯上庄拜访他的朋友——唐卡画师娘本。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刘魁立对热贡艺术近年的发展很了解,“2008年,国家批准成立‘热贡文化生态保护试验区’,这是我国第三个、西部第一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试验区。这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保护和研究”。
互助土族:湟水北岸的七彩人文
互助片区的土族主要居住在互助土族自治县、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乐都县以及甘肃的天峻等县,这些地区大都在湟水以北。互助片区位于西宁的东北方向,元末明初的史籍中开始出现“西宁州土人”的相关记载。
夏天来到互助,让人流连忘返。南边属于湟水谷地,是青海最重要的农耕区之一,北边是祁连山脉的达坂山崔嵬高峻,峰顶云雾缭绕。在路边的青稞或麦地里,土族妇女在辛勤劳作,进入五十镇、丹麻乡一带,有的还穿着土族民族服装。因为是油菜花渐次开放的时节,路边不时可以看到整齐的蜂箱和远道而来的养蜂人。
到互助,记者才惊讶地发现,一个县竟然有六七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丹麻土族花儿、土族婚礼、土族轮子秋、土族服饰、安昭舞。在互助有一些新建的土族风情园,集中展示这些文化遗产。虽然大都是一些商业开发,但是作为民族文化资源,得到了合理的开发利用,直接服务于当地社会的发展,也是值得肯定的。
记者和一些国内外的民族、民俗学者来到一个土族风情园,一起观察这个土族文化产业项目,也颇有意思。来自匈牙利的青年民族学者大卫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安德明研究员一起参加土族游戏活动,引来现场一片欢声笑语。
空地上正在表演的“轮子秋”是一种互助土族特有的传统体育活动。简单地说,是一种转动的秋千。随着圆盘转动,土族阿姑和小伙做出“雄鹰展翅”、“孔雀三点头”、“春燕串柳”等造型,看上去动作舒展,也有些惊险,让人不由捏了一把汗。
一位学者告诉记者,近年来,在西宁周边地区,互助县的文化产业发展是最好的,这和青海省这些年大力发展文化产业有关,互助合理利用土族文化资源,打造出七彩互助的文化品牌。这是目前互助土族地区发展好于民和和同仁的原因之一。
西北民族走廊大家庭中的土族文化
土族的族源、土族内部各族群之间的差异、土族与其他各民族之间文化的交融等一系列学术问题都广受学术界关注。土族与西北民族走廊上其他民族的文化关系引起记者极大的兴趣,记者发现,在各地土族的民间故事中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传说。
徐秀福告诉记者,在三川土族有这样关于“河州帝帝”的民间传说。河州帝帝的母亲“阿姑琪尔当”吞食山果受孕,生下十二个儿子,分别成为三川附近汉、回、土、藏、蒙、东乡、撒拉、保安等十二个民族兄弟。后来,河州帝帝拜阿舅成为当地正月初一拜阿舅习俗的来历。徐秀福认为,故事反映了三川土族自古以来同周边兄弟民族和睦相处的情景。
根据记者查阅的资料,在1986年进行的一次学术调查中,同仁县年都乎村村长曾经讲过这样一个同仁土族的语言传说。很久以前,年都乎住着土族、藏族、汉族、蒙古族四个民族,语言不便,沟通困难。大家选出人一起去学习。土族走累了在路上休息,醒来后发现别的民族都走远了,就在路上等他们回来。等藏族、汉族、蒙古族兄弟学习归来,土族就从中各学了一些,所以至今同仁土族的语言中有多个民族的语言成分。
在西宁,记者拜访了青海省政协副主席、青海土族研究会会长鲍义志。鲍义志是出生在三川土族之乡的土族学者,在他的办公室,鲍义志向记者介绍了青海土族研究会近年来的发展,谈了他对土族文化发展和所面临问题的思考。
鲍义志赠送给记者最近四期《中国土族》杂志,这是由青海土族研究会定期公开出版的刊物。其中一篇文章介绍了互助设县时一个有意思的掌故:当时因为这一带是多民族共居的地区,当地文化人引经据典,最初建议县名为“互乡”,取《论语·述而》“互乡难与言”。按旧注,“互乡”是乡名,这里的人习于不善,难与言善。当年应该是按字面取的引申义,表示这里因为语言差异,彼此难于沟通。
记者此行看到,从过去交流困难的“互乡”到今天团结友爱的“互助”,如今的土族已经融入民族大家庭,同时又保持着自身奇异独特的文化,绽放成西北民族走廊上的一朵绮丽之花。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09月06日第2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