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唐帝国的崩溃与运河
宪宗元和年间以后,运河对于南北的连系又渐渐由密切变为松懈,其后更完全失却它的作用。在唐末运河不能把军事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连系起来的形势下,大唐帝国遂跟着本身力量的丧失而整个崩溃下来。
宪宗死,穆宗立。穆宗长庆二年(822—823),久已停止的汴州军乱又再死灰复燃[1];在过去不像汴州那样常常叛变的徐州军队,也在王智兴的领导下,驱逐节度使崔群,往埇桥劫掠由运河向北输送的江淮物资[2]。其后,自文宗大和(827—836)至宣宗大中年间(847—860),“重臣领(转运)使者,岁漕江淮米不过四十万石,能至渭河仓者,十不三四。漕吏狡蠹,败溺百端。官舟沉溺者,岁七十余只。缘河奸吏,大紊刘晏之法”[3]。总之,自长庆至大中年间,初时由于跋扈军人的阻扰,后来由于漕运人员的营私舞弊,运河每年的运输量又复锐减,从而不能充分发挥它的连系南北的作用。
可是,这不过是运河运输能力降低的开始。其后到了懿宗咸通年间(860—874),一方面由于庞勋的切断运路,他方面由于漕舟的脆薄易坏,运河运输的效能更为锐减。在咸通时,因为南诏入侵西南边境,政府派遣徐州军队前往防御。这些军队因长期戍守,六年不得代,在庞勋的领导下,愤而在桂林作乱,自湘水人长江,下掠淮南,而返抵他们的老巢徐州[4]。他们既然据有足以控制运河交通线的徐州,便派兵攻陷南北交通要冲的都梁城,使江淮物资不能由运河北运。其后庞勋之乱虽告削平,漕运船只又因制造费用的扣减而脆薄易坏,故运河虽然重新打通,也因缺乏坚固耐用的运输工具而不能把南北密切连系起来。
关于庞勋的切断运路,《通鉴》卷二五一载咸通九年:
十二月甲子,李湘等引兵出战大败,贼遂陷都梁城(胡注:都梁城在泗州盱眙县北都梁山),执湘及郭厚本送徐州,据淮口,漕驿路绝(胡注:谓东南漕驿入上都之路绝也)。……时汴路既绝……
按都梁山在今安徽盱眙县东南五十里,在当时控制着运河和淮河,是南北交通的枢纽。沈亚之《沈下贤集》卷五(《全唐文》卷七三六)《淮南都梁山仓记》云:
汴水别河而东合于淮,淮水东米帛之输关中者也。由此会入,其所交贩往来,大贾豪商,物多游利,盐铁之臣亦署致其间。
故此地被庞勋攻下后,运河的交通便完全断绝。
复次,关于漕运船只的制造,自刘晏以来优给费用的办法[5],到了咸通年间又复废弃,以致造船者的生活大受影响,从而所造的船脆薄易坏,不堪航运之用。《通鉴》卷二二六建中元年七月条云:
及咸通中,有司计费而给之,无复羡余,船益脆薄易坏,漕运遂废矣。
又《东坡文集》卷三一《论纲稍欠折利害状》云:
至咸通末,有杜侍御者,始以一千石船分造五百石船二只,船始败坏。而吴尧卿者,为扬子院官,始勘会每船合用物料实数,估给其钱,无复宽剩。专知官十家即时冻馁,而船场遂破,馈运不继。[6]
当日运河既然没有把江淮物资输送到北方去,沿途各地的仓库便空虚起来。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二《太原王公同州修堰记》云:
时(咸通间)国家兵役屡兴,漕挽已绝,故自淮汴至于河潼之交,百敖皆刳,人无所仰。
懿宗死,僖宗(874—888)立。僖宗乾符二年(875)五月,濮州(在今山东濮县东二十里)人王仙芝聚众作乱。其后,黄巢应之。他们自山东河南间南下,到处焚杀劫掠,直至广州,然后北返,于广明元年(881)十二月攻陷长安[7]。由于这一大群寇贼的侵扰,“江右海(《唐大诏令集》作淮)南,疮痍既甚;湖、湘、荆、汉,耕织屡空。……东南州府遭贼之处,农桑失业;耕种不时,就中广州、荆南、湖南,盗贼留驻,人户逃亡,伤夷最甚”[8]。其后,再经毕师铎、秦彦、孙儒及杨行密等军阀的混战,以“富庶甲天下”的扬州为中心的“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9]。总之,自僖宗以后,中央政权赖以支持的江淮财富,在寇贼与军阀的兵火交织之下,大部分都陷于毁灭的命运。这样一来,就是运河能够畅通无阻,每年能供它输送的江淮物资,也是有限得很了。何况事实上运河本身也是同样的多灾多难呢?
现在让我们看看当日寇贼与军阀混战声中运河的景况。王仙芝及黄巢作乱不久,即以兵围攻宋州,以断绝运河的交通线。其后宋州虽告解围,但到了黄巢占有长安的时候,在徐州割据的时溥又南攻运河与淮河交叉点的泗州,以致运河航运又复阻绝。再往后,当黄巢之乱平服,僖宗返抵长安的时候,藩镇在各地割据之势已成,运河再也不能把南北连系起来了。
关于宋州之围,《平巢事迹考》(宋撰人佚)云:
(乾符)四年二月,仙芝陷鄂州,巢陷郓州。七月,兵围宋威于宋州。将军张自勉将忠武兵七千救之,杀贼二千余人。贼解围遁去。……郑畋……上奏曰:“自王仙芝俶扰,崔安潜(忠武节度使)……以兵授张自勉,解宋州围,使江淮漕运流通,不输寇手。……”[10]
复次,泗州位于运河与淮河的交叉点上,是江淮物资向北输送必经之地,《白氏长庆集》卷三四《柳经李褒并泗州判官制》云:
濒淮列城,泗州为要,控转输之路,屯式遏之师。
又《文苑英华》卷八○九李磎《泗州重修鼓角楼记》云:
泗城据汴淮奔会处,汴迅以射,淮广而吞,拧势雄重,翕张气象。……虽商贩四冲,舷击拖交,而气不衰杂。
此地本属高骈的势力范围,为着扩张地盘,时溥却由徐州派兵南攻,以致阻绝南北运输之路,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代高骈作)》云:
某昨从中夏,再集大军,不惭素饱之名,已警无哗之众,仍差都押衙韩汶先赍金帛百万匹,救接都统令公军前。既装运船,将扣飞楫,言遵汴道,径指圃田(在今河南中牟县东)。乃值徐戎,来侵淮口,把断河路,攻围郡城(泗州)。近者又拥凶徒,直冲近境,敢凭蜡结,欲恣鲸吞。当道既见阻难,暂须停住。
又同书同卷《答徐州时溥书》云:
朝廷以足下身处雄城,刃多余地,委催纲运,冀济权宜。但自戢敛兵车,必得流通馈辇。今则却云:奉朝廷意旨,收徐泗封疆,广出师徒,难穷事意。……更侵泗境,来犯淮蠕,负国家之宠荣,搆州县之患害。幸其贼势,阻此师期。未谕雅怀,何辜圣奖!
按政府委时溥催遣纲运,事在中和二年(882)正月。《通鉴》卷二五四云:
(中和)二年春正月……辛未,以时溥为催遣纲运租赋防遏使(胡注:纲运自江淮来者,皆由徐州巡内,故以溥任此职。)
可是事实上时溥反而阻碍运河的交通!
其后,当长安收复,僖宗自蜀北返的时候,因藩镇分据各地,自擅兵赋,运河更无从发挥它的作用。《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云:
(光启元年三月)丁卯,车驾至京师。……时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立据邢洛,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11]
在上述割据称雄的藩镇中,控制着运河与长江交流点的高骈,自中和二年起即已断绝贡赋。《通鉴》卷二五五载中和二年五月:
加淮南节度使高骈兼侍中,罢其盐铁转运使。骈既失兵柄(胡注:是年春罢都统),又解利权,攘袂大诟。……骈臣节既亏,自是贡赋遂绝。[12]
他底下的干部吕用之也常常扣留纲运。同书卷二五四中和二年四月条云:
(吕)用之侍妾百余人,自奉奢靡,用度不足,辄留三司纲输其家(胡注:三司纲谓户部度支盐铁所发纲运输朝廷者)。
高骈以后,跟着在淮南割据的杨行密因和把持中央的朱温冲突,也邀截贡赋。《全唐文》卷八四二封舜卿《进越王钱僇为吴王竹册文》云:
维天祐三年(906—907)……近则淮夷(杨行密)作孽,伧侩无君,抗拒王师,邀截贡赋,窃据州邑,断绝梯航。
此外,在汴州割据的朱温,既然存心要夺取政权,自然不让绝无仅有的南方贡赋由运河平安向北输送了。《新唐书》卷一八九《田頵传》云:
(田頵)因移书曰:“侯王守方,以奉天子,譬百川不朝于海,虽狂奔澶漫,终为涸土,不若顺流无穷也。东南扬为大,刀布金玉积如阜。愿公上天子常赋,頵请悉储峙单车以从。”(杨)行密答曰:“贡赋繇汴而达,适足资敌尔!”[13]
又同书卷一九○《杜洪传》云:
光启二年(886—s87)……洪乘虚入鄂,自为节度留后。僖宗即拜本军节度使。……洪虽得节制,而附朱全忠,绝东南贡路。
唐末在各地割据的藩镇,不独切断运河的运输线,以打击仰给于江淮财赋的中央政权,同时又因互相争夺地盘,以致破坏运河的水路。当日以汴州为根据地的朱温,因为要想取得江淮财赋,便屡次派兵南侵淮南,以打通运河,直达长江。可是,由于杨行密在淮南的防御,他每次用兵都没有什么成绩[14]。昭宗乾宁四年(897)十一月清口(在今江苏淮阴县西南)之役,更对淮汴两方的均势发生决定性的作用。这时由庞师古葛从周统率的汴军,驻于清口,因地势低下,为淮军自上流决堰纵水来攻,结果汴军大败,“行密由是遂保据江淮之间,全忠不能与之争”[15]。淮军在这次战役中既因水攻而获胜利,此后遂让运河溃决,变为污泽,以消弭敌人南下来打通运河的野心。这样一来,在过去二百多年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的大动脉,此后便长期丧失它的作用了。
关于清口之战,《旧五代史》卷一三四《杨行密传》云:
(乾宁四年)八月,梁祖遣葛从周领步骑万人自霍丘渡淮,遣庞师古率大军营于清口。淮人决堰纵水,流潦大至。又令朱瑾率劲兵以袭汴军。汴军大败,师古死之。
自此以后,运河自埔桥东南遂溃决而为污泽,从而不能用来航运。《宋史》卷二五二《武行德传》云:
先是唐末杨氏据淮甸,自桶桥东南决汴,汇为污泽。
又《通鉴》卷二九二显德二年十一月乙未条云:
汴水自唐末溃决,自桶桥东南,悉为污泽。
又《十国春秋》卷一《吴太祖世家》云:
都知兵马使徐温曰:“运路久梗,葭苇堙塞。……”
唐末运河交通阻绝的情形,已如上述。现在我们再进一步来考察当日中央政权因此而受到的影响。向来专靠江淮财赋来支撑的中央政府,既然因运河交通线的切断而得不到江淮物资的大量供应,自然要大受打击;因为这样一来,政府开支的经费便无法筹措,甚至连卫国的战士也得不到衣粮的供应了。存在了二百多年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崩溃的。
在咸通年间,由于漕运的不继,关中已经农饥卒怠。《司空表圣文集》卷二《太原王公同州修堰记》云:
时(咸通间)国家兵役屡兴,漕挽已绝……农饥卒怠,何以振其威力哉?
其后到了乾符二年,关中仓库的存米已不够开支之用。《唐大诏令集》卷七二(《全唐文》卷八九)《乾符二年南郊赦》云:
江淮运米,本实关中。只缘徐州用军,发遣全无次第,运脚价妄被占射,遂使仓廪渐虚,支备有阙。
再往后,到了光启年间,政府对于军政各费的筹措,更是大感困难。《通鉴》卷二五六光启元年闰三月条云:
初田令孜在蜀募新军五十四都,每都千人,分隶两神策,为十军以统之。又南牙北司官共万余员。是时藩镇各专租税,河南北、江、淮无复上供,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惟收京畿、同、华、凤翔等数州租税,不能赡。赏赉不时,士卒有怨言。令孜患之,不知所出。[16]
又《唐大诏令集》卷八六(《全唐文》卷八九)《光启三年七月德音》云:
左右神策军及沿边诸镇将士,或堤防藩寇,或控扼封陲,……自乱离以来,衣粮多缺。顾兹疲弊,深轸朕怀。盖缘诸道赋税未来,致使如此。宜委度支户部及盐铁使,各委官吏,催促江淮及三州(《全唐文》作“川”)上供钱物,充给两军及边镇将士衣赐。
自此以后,“王业于是荡然”[17],以至于亡。
唐亡时,朱温虽然篡夺了帝位。可是,由于他的打通运河计划的失败,运河不能重新把军事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连系起来,故他所建立的后梁,国势并不强盛。此后的后唐、后晋和后汉,亦复如此。
注释:
[1] 《旧唐书》卷一六《穆宗纪》,《通鉴》卷二四二长庆二年七月条。
[2] 《通鉴》卷二四二长庆二年三月条云:“武宁节度副使王智兴将军中精兵三千讨幽镇,节度使崔群忌之,奏请即用智兴为节度使,不则召诣阙,除以他官。事未报,智兴亦自疑。会有诏赦王庭湊,诸道皆罢兵,智兴引兵先期入境。群惧,遣使迎劳,且使军士释甲而入。智兴不从。乙巳,引兵直进。徐人开门待之。智兴杀不同己者十余人,乃入府牙,见群及监军拜伏日:‘军众之情不可,如何?’为群及判官从吏具人马及治装,皆素所办也。遣兵卫从群至蛹桥而返,遂掠盐铁院钱帛,及诸道进奉在汴中者,并商旅之物皆三分取二。”又参考《旧唐书》卷一五六,《新唐书》卷一七二《王智兴传》。
[3] 《旧唐书》卷一七七《裴休传》。参考《新唐书》卷一八二《裴休传》,《通鉴》卷二四九大中五年正月条。
[4] 《旧唐书》卷一九上《懿宗纪》,《新唐书》卷一四八《康日知传》附《承训传》,卷一一四《崔融传》附《彦曾传》,《通鉴》卷二五一。参考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页114—116。
[5]参考第四章。
[6]参考《唐语林》卷一。
[7] 《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卷二○○下《黄巢传》,《新唐书》卷二二五下《黄巢传》。
[8] 《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唐大诏令集》卷五《改元广明诏》。
[9] 《通鉴》卷二五九景福元年七月条。参考拙著《唐宋时代扬州经济景况的繁荣与衰落》,本所《集刊》第十一本第一、二分。
[10] 《通鉴》卷二五三乾符四年十月条同。
[11] 《唐会要》卷八七,《册府元龟》卷四八三均节取此文。
[12]据《新唐书》卷二二四下《高骈传》,他绝贡献的时间更为早些,内云:“骈自乾符以来,贡献不入天子。”
[13] 《旧五代史》卷一七《田顥传》略同。
[14] 《旧五代史》卷一《梁太祖纪》,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一《吴太祖世家》。
[15] 《通鉴》卷二六一乾宁四年十一月条。参考《旧五代史》卷一《梁太祖纪》。
[16] 《旧唐书》卷一九下《僖宗纪》略同。
[17] 《旧唐书·僖宗纪》。
载《中国经济史研究》第一册